以利亚眼睁睁看他几秒之内伪造了一张地图,好像终于明白了顾绝舟准备干什么:“莫文镇仅是伊斯特区诸多边境城镇的其中一座,并未存有多余物资得以建造地标性建筑,但莫文镇是地下教团斯拜教的总部。”它接着又道:“你构建的路线图过于简略了。”
“这图的作用本就仅仅是为了展现我的诚意,若是标注得太过详细反而不可信。”当时的顾绝舟对斯拜教的了解只有“这是个不被官方认可的小型邪教、他们喜欢以逆五芒星为标志”这么简单,他轻划手指,没怎么停顿地便在路线图的起点标上了逆五芒星的图案,以利亚等他将地图保存后道:“你要将这图转交给顾笙云吗?据我推算,他背叛你的概率高达93.58%。”
“顾笙云敢背叛我,我就会让他明白背叛者将付出怎样的代价。”顾绝舟恶作剧得逞一般愉悦地眯起眼,他似乎已经想到一向多疑狡诈的顾笙云对着他随手画出的地图绞尽脑汁、想到往后各路英雄豪杰像是被饵引来的鱼一样在那莫须有的路线上互相撕咬、满地鸡毛的场面,平日里总如智能AI般冰冷的面孔难得有了几分活人气:“沙星死气沉沉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玩场寻宝游戏热闹一下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这句轻飘飘的揶揄从脱口而出的那一瞬,便已背上了无数生命痛苦绝望的挣扎。
“我本该料到的。”顾绝舟夹着烟,他的视线穿过重重白雾落在了前方一片空茫的未知的某处,“有资格打神明宝藏主意的哪个能是善茬,若是换成顾小圆,我瞬间便能推断出将她牵扯进这事端里有多危险……可画下那个符号的时候,我是真的什么都没想啊。”
他轻声说:“我怎么能什么都没想呢?”
以利亚的机械眼微微转动,它道:“顾绝舟,你是在因自己间接导致了无辜的人死亡而悲伤吗?”
顾绝舟沉默了一会儿,“悲伤。”他讥讽道:“你太看得起我了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东西吗?我在伊斯特区这么多年攒下的资产哪个不是从下城区居民身上刮来的,我又不准备做一个希望人人都幸福的圣贤,为了治好顾小圆的病,我不介意自己挣得的钱上沾着无辜之人的血……只是,这和我无意间毁了整个斯拜教是不一样的。”
“前者不过证明了我是个冷酷自私的败类,后者……后者则说明我已经不能算作是人了。”顾绝舟说到这时顿了顿,他的语气变得有些茫然,随即他说:“……我已经成了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了。”
仿佛是身陷无法挣脱的淤泥之中,就在他轻蔑地瞧着沙星那些目下无尘、脑子里只有争名逐利的权贵时,他自己也悄无声息被一点点侵蚀同化成了他们的模样正如同巨兽腾挪辗转间不会关心自己压死了多少只蚂蚁,弱者的死亡从来不会被记入高层权贵所推算的成本名单上即便他们要避免那些无辜者的牺牲也不过举手之劳。
这群由欲望和财富堆成的、恐怖又破坏力极强的庞然大物,不能说是否可以与天灾匹敌,但总归不该算作是“人”了吧?
顾绝舟将那张地图送给顾笙云的第二晚,果不其然,对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选择了不予配合显然顾笙云本人也清楚自己的儿子与他之间还隔着一层深仇大恨他将地图以邀请函的形式秘密发放给了伊斯特区每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表面大度地表示希望诸位与他一同共襄盛举,实际却准备将水搅浑以此牵制顾绝舟。顾绝舟接到这消息的第三日,单枪匹马潜入伊斯特区最高指挥官继任大典一枪射穿了顾笙云的胸膛,整座城区终级防御系统的严密封锁以及全副武装的城镇自卫队在他灵活的身法下恍若薄纸般不堪一击,最终竟令顾绝舟杀人之后又得以毫发无损地抽身而去!
他经此一役名声大噪,沙星的各个势力与顾笙云结盟的、与顾笙云有怨的、同伊斯特区利益纠缠颇深的、身处事件边缘单纯看热闹的无数双眼如同当初追寻以利亚那般满世界地搜索顾绝舟的身影,等到这事件的热度稍稍褪去时,顾绝舟早已带着以利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莫文镇的街头。
这座没什么名气的小城镇近日颇显萧索,青天白日在大街上却见不着一个人影。以利亚浑身裹着用于遮掩的白袍,它残缺的身驱已被顾绝舟想方设法补齐:“顾绝舟,时间就要到了,海上遗迹即将在三个月后重新从海洋中升起。”
顾绝舟打量着街道两侧寂静的房屋,他说道:“有钱人大多惜命,不过几个星期也足够他们摸清莫文镇的局势了,等到这些自以为谨慎的聪明人开始招集先遣队时,我们便趁乱混进去。”
神明宝藏的现世注定要惊动全球所有顶级势力的角逐,没有哪个蠢货会将自家的精英率先堆在情况未明的第一梯队上,他们通常更喜欢招幕那些对于宝藏一头雾水的低级雇佣兵做炮灰。顾绝舟习惯性地在莫文镇踩了一圈的点,忽地他瞥见远方一处围起来电子警戒光,随口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以利亚回答说:“莫文镇的贫民区。五天前有人曾向那处投放了一枚生物毒气弹,当地指挥中心于是下令围起警戒屏障将该处隔离那贫民区地下是斯拜教总部的秘密驻地。”
顾绝舟原本打算转身离开直到他听见了最后一句,仿佛一道雷从空中落下劈在了他的耳边,顾绝舟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口中喃喃了一句:“……斯拜教的驻地?”
“是的。两星期之前、也就是由你所画的那张地图传出伊斯特区的第二日,莫文镇共聚集了三个势力潜入斯拜教探寻情报,但并未有任何发现;第四日,温斯顿区格莱家族的雇佣兵直接闯入斯拜教总部试图运走所有他们认为有价值的物体,斯拜教信徒抵死反抗,未果,近半数人遭到对方屠戮,同一时间,伊斯特区艾特伦家族、塞尔夫区御前侍卫长、诺恩斯区最高指挥中心自卫队齐齐进入莫文镇贫民区,无数小势力紧随其后,场面彻底失控;五天前,诺恩斯区埃克森家族为了毁掉所有的线索在斯派教驻地放了一把火,紧接着又投入了一枚毒气弹,斯拜教由此彻底覆灭,其余城镇中存活的信徒也被各家瓜分带走。”
以利亚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地描述完了一场人间惨剧,随即它看着顾绝舟的表情有些疑惑地问道:“顾绝舟?你怎么了?”
顾绝舟这时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他张了张口,可喉间却像忽然失声了一般,好半天之后,他才道:“……没什么。”接着他又说:“我想去斯拜教的驻地看看。”
“现在吗?”以利亚回头望向那片隔离区:“驻地里的毒气还未清理干净”它转过头时,却发现顾绝舟已大步朝着那边去了,它的机械眼珠转了转,似乎记录了什么全新的数据,接着它抬脚跟上了对方。
斯拜教驻地的入口在贫民窟的一个下水道处,顾绝舟轻而易举绕过了隔离屏障,他掀开井盖钻入其中,甫一落地,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便从地道深处涌了上来。顾绝舟微微皱了皱眉,井道两壁四处都是黑污,烈火灼烧过的炽热空气闷得人几乎要窒息,他向井道深处走去,无数通水钢管狰狞地扒在侧壁,顾绝舟过了大约三个水闸,这才看见斯拜教已被踏碎的大门。
几具焦尸趴在那黑屋子门口,顾绝舟停了一会儿,他越过这几个连是男是女都瞧不出来的人影。一进这房屋,四处都是溅射的鲜血与大火燎过后凝结在墙壁地面上的油脂,那刺鼻恶心的气味顿时浓了一倍,肉眼不得见的毒气涌入顾绝舟的肺腑,他顿时难以忍受地干呕了几声,他身边的以利亚这时默默递来一个面罩,同时说:“我只携带了最低级的防护面罩,仅能过滤有毒颗粒的43%,考虑到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我建议你应当早些离开这地方。”
顾绝舟扣上面罩后却没接话,他继续向其中深入。整个斯拜教总部并不大,一共只有三个连在一起的房间,第一个房间是个疑似教室的屋子,几个残破的机械椅东倒西歪地摔了一地,唯有高高的讲经台立在最前方;第二个房间仅有一架长桌,似乎是斯拜教举行圣餐的专用场所;第三个房间则紧闭着门,一个人影死死地堵在那房间门口,双手与膝盖都被捣烂了,即便他浑身已被烧成焦炭,可那两个伤口看上去仍是异常惨烈;在这门边上立着一根低矮的铜柱,柱边刻着那顾绝舟当时还看不懂的密文,他往那铜柱里瞧去一眼,无数黑虫子被高温炙烤得绻缩起身体,壳与肉都粘和在了一块儿。
以利亚的机械眼中闪过蓝光,它对着那房门扫描一瞬,随后道:“这房间是斯拜教内部典籍的存放处,共有一百三十一本纸质记录,全部由斯拜教密文撰写而成,房门处的机关与那铜柱相连顾绝舟,你要进入这个房间吗?”
由于终端技术的飞速发展,沙星的一切情报都习惯储存在光脑与芯片中,只有最不重要的信息才会记录在脆弱易毁的纸张上,大概基于这一原因,来自四面八方的掠夺者才放过了这屋子里那些令他们瞧也瞧不明白的资料,不过以防万一,他们临走前还是决定放了把火要将这典籍全部烧掉。
顾绝舟盯着房门口那跪坐着的人影不知那人对着那滔天大火是如何绝望又徒劳地以血肉之躯挡在典籍库前,他胸口处的一块金属铭牌刻着他的名字“奥拉维尔·哲”但或许是斯拜教信仰的神听见了他的呼唤,两人打开那房门后,发现一根老旧的通水管因高温而爆裂开、涌出的污水在房门与烈火间拉起了一条隔离带,使得其中堆积如山的典籍得以勉强幸存。
顾绝舟将终端调亮,忽地他喉间一痒,控制不住地俯下身咳嗽了一阵,以利亚道:“我建议你此时立刻返回地上。”他不作声,只是踩过污水滩走进房中。一百多本书籍毫无章法地垒成一堆,下方有些已经被污水泡烂了,顾绝舟随手抽出顶上的一本书打开,第一张便是他们信奉的神明维蒂伽的画像,他向后翻了几页,满纸密密麻麻的奇怪符号扎得他眼疼,顾绝舟问以利亚:“你看得懂这东西吗?”
以利亚道:“斯拜教未曾将他们发明的文字上传至光脑,我无法检测到相应数据。”顾绝舟又仔细瞧了瞧这些文字,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转身便走回了最开始那间教室中。
教室里除了翻倒的桌椅还有不少焦黑的尸体有在争斗中死亡的雇佣兵,但更多的仍是惨遭屠戮的斯拜教教徒。顾绝舟踏上讲经台,台中央的经书已被搬走了,他在那处翻找了半天,终于从一具尸体身上搜出了一本类似密语字典的小册子。小册子被火吞了一半,剩下的黄纸上沾满了难闻的油脂,他也不嫌弃,顺手拖过一把机械椅重新进了驻地深处的藏经室,对着小册子一字一句地翻译起那晦涩的典籍来。
不得不承认,没了一半内容的小册子翻译效果十分有限,不过好在顾绝舟身边有以利亚这个高级辅助智能AI学习能力强得惊人,花了两个小时便完全破解了斯拜教的密文,随后它将其教授给顾绝舟。顾绝舟用了大半天时间读完他手中的典籍,总算将那扭动的文字勉强认全了,随即他又一刻不停地拿起了那书堆上的第二本。
第二本翻阅的时间比第一本快了一个小时,只不过等顾绝舟阅读完毕,他的腹中突然抽搐几下,顾绝舟摘下面罩,离开藏经室找了个角落便弓着身子吐了出来。等他喘着气将面罩重新戴上时,以利亚在他身旁道:“从你进入地下到现在已有二十七小时,顾绝舟,你的身体要撑不住了,如果你想了解那些典籍,我建议你将它们带出地下阅读。”
顾绝舟直起腰,“一百多本纸质书带出去太惹眼了,你的储存盘目前还在被机械联盟监视,不能随便动用……这样,”他对以利亚吩咐说:“你去给我拿几支营养剂下来最低级的就行。”
这之后的五天五夜,顾绝舟始终待在布满毒气的斯拜教总部驻地内,精神紧绷着阅读完了近六十本典籍,这期间他未曾休息,仅靠着最基础的营养剂强行维持神经兴奋,他吐了有十几回,到最后肚子抽痛着只能跪地干呕,鼻血也淌了无数次,将他捂在面罩中的下半张脸完全染红了;他知晓了斯拜教的教义及神话传说,知晓了这教派独特的礼仪风俗,知晓了门外那铜柱里黑虫子的名字它们被称为彭森瑞坦(Perseverantia),斯拜教将它们当作维蒂伽的使者,希望自己可以像这些虫子一样:拥有着能够威慑敌人的狰狞外表,即便性情温顺从不主动噬人、当同伴与自己面临危机时也能勇猛地与对方抗争。
顾绝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成堆的书籍散落,露出其后墙壁上画着的巨大的逆五芒星图案,此时已被一条蜿蜒的裂缝劈成了几瓣。顾绝舟闭上眼似乎都有密密麻麻的文字堵在他周围,那一条条本该引人向善的教条这时竟如诅咒般阴恻恻地绕在他耳边,像是要将他整个淹没。他紧接着又开始咳嗽,这次剧烈得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吐出来一样,他掀开面罩捂着嘴边咳边颤抖,过了一会儿,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漏了出来,以利亚道:“顾绝舟,你已经吸入太多毒”
“喀嚓”一声,以利亚的机械音顿住,它看着顾绝舟抬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头颅。
房间内一时静得可怕,几本不知名的宗教画册摊开散落在地面,画中的神明低垂着眼睫若有似无地瞥着他,驻地上方的贫民窟荒无人烟,偶尔能从几条窄巷堆砌的废品后窥见一双沾满污渍的脚踝,黑色鸦群在贫民窟上空拉着的乱七八糟的电缆线上扯着嗓子哑叫,脚才刚刚沾了地便被那毒气薰得忙不迭飞走了。丑陋的翅膀扇动间,顾绝舟的拇指紧贴在扳机处,似乎随时都准备立刻按下,可最终,他只是移开了捂在嘴上的手,缓慢地将枪口又垂向了地面,连背脊都不由得弯曲了,仿佛在一瞬间疲惫到了极致,顾绝舟张开嘴,喃喃着不知对谁说:“我现在不能死……抱歉啊。”
顾小圆的病还没治好。他还不能死。
第六天一早,两人终于离开斯拜教总部驻地,顾绝舟在仅供雇佣兵住宿的旅店中休息了三日,就在这时,以利亚的系统检测到机械联盟的追踪,二人决定分道扬镳各自先行避避风头。以利亚一路向熔岩沙漠中走去,顾绝舟则接了莫文镇指挥中心的能源块挖掘任务准备找机会脱队撤离,谁料在些途中却遭遇了一对沙匪尼克和艾文的拦截,而体内余毒未清的顾绝舟面对两个兽人根本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力。
恶人镇的地下拍卖场内,顾绝舟已抽完了第三根烟,他静了半晌后,忽地嗤笑一声:“……所以到头来,这都是我的报应。”
第3章二十九章(剧情:顾小舟大开杀戒)颜
以利亚听到这句话仿佛明白了什么,它叹了口气在与顾绝舟分别的那段时间,它似乎对自己的系统进行了次全面更新,比起原先冰冷漠然的模样多了几分诡异的人性它说道:“可如今你的处境太危险了,五大城区的势力此时都围在恶人镇外,一旦他们被封在地下的代表成功脱困,五城区有98%的概率会立刻对你展开围猎,而据我推断,‘地狱雄狮’与你的关系并不足以支撑他们在这种形势下依旧选择保护你安全离开。”
顾绝舟望着以利亚,那身披白袍的“先知”抬手握住了挂在它胸前的吊坠,它说:“你已完美履行了保护我的职责,可我至今仍未向你支付你与我约定的报酬等你离开地下后,我会试着再帮你最后一次。”
“海上遗迹就要升起了,顾绝舟,祝你一切顺利。”
语毕,以利亚向后退去几步,逐渐消失在了甬道的黑暗深处,就在它离开还不过五秒钟时间,罗尔曼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顾绝舟身后:“不是吧顾兄弟,你真打算要给我全抽完啊?那样的话我可得收你钱了。”
顾绝舟随即起身,他瞧也不瞧便将烟盒顺手塞进了罗尔曼怀中,接着踏过中央客厅重新走回盥洗室前,顾绝舟拉开屋门,顶着众多被吸引来的目光干脆利落地抬手开枪,“砰”的一声,盥洗室内被绑在通水柱上的瑞文·哲浑身一抖,解脱似的没了声气。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震住。几位大佬好不容易吊住命的珍贵情报源居然就这么被一枪打死,跟在顾绝舟身后的罗尔曼脚步一顿,他头一回收起脸上那故作开朗的神情,细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顾绝舟边擦枪边向着私人拍卖间的东南侧走去,这时因听到枪声出房察看的普柯莱开口询问:“顾先生,能解释一下你的行为吗?”
他旁边的沙理温此时看见顾绝舟的站位,神色忽地一凛,他低声提醒普珂莱道:“这拍卖间落下时可能砸到了什么东西,目前整个东南侧在客厅的地势是最高的他站了个适合开枪的好位置。”
顾绝舟丝毫不关心围着他的众人都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也压根没搭理普珂莱的问话,擦完了枪,他撩着眼皮,以一种今日天气不错的口吻施施然道:“从现在起到离开地底之前,在场所有人统一听我调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