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来说,这比她指着他的鼻子痛斥、愤怒地用剑刺他、报复他……要残忍了不止一百倍。
相比起恨,他更害怕的是连恨也没有了,只剩下麻烦和厌弃。
当年,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崖的那种茫然和剧痛,仿佛化成了一道带刺的枷锁,扎入他的血肉,缠住他的喉舌。谢持风的唇也失了血色,如一只狼狈的水鬼,晃晃悠悠地上前了一步,许久,才听见自己从齿间,挤出了一句艰涩无比的话:“你就是桑洱……对吧。”
桑洱僵硬着,看到他那神智迷乱又扭曲的表情,有点儿手足无措。下一瞬,她就被一双手臂紧紧地抱住了,搂到了怀里。
这个拥抱是如此地用力,仿佛害怕一松手,她就会化为泡影。油纸伞一歪,滚到了地上,冰冷的雨水迅速地渗湿了衣衫,桑洱被抱得难以呼吸,挣扎了几下,却只换来了更惊恐的、更紧的力道。
忽然间,桑洱浑身微震,停下了挣扎。因为她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坠入了她的衣衫内。
那是眼泪。
头顶上,传来了一道强忍着哽咽的声音:“桑洱……你还活着,为什么,你一直都不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桑洱的心脏传来了闷疼的感觉。缓缓地,她闭上眼,吐出了一口气。等到觉得自己可以控制好情绪了,才睁眼,轻声问:“谢持风,你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吗?”
第131章
谢持风的身体骤然僵硬,唇色发乌,面上浮出了痛楚之色。仿佛有无形的利刃,在他心口剜出了一个血洞,寒风冷雨灌进血肉中,痛得他几欲失去招架之力。
然而,他怀里的少女,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继续轻声问:“你又记不记得,你的爹娘是怎么死的?”
“郎千夜杀了你的父母。而我窝藏了郎千夜,助她逃走,还借她的幻境蒙骗你和我成亲。好在,在酿成大错之前,你清醒了过来,终止了那场婚礼,也为你爹娘报了仇。这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无解的,我们的故事也早就结束了。”桑洱的眼皮淌了雨水,湿漉漉的,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物了。她吸了吸鼻子,叹道:“所以,坦白说,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到处找我,更没想过,你会说你喜欢我。”
谢持风嘴唇发抖,猛地扣紧了她的肩,颤声道:“桑洱,我那时候,从来没想过要杀你!”
桑洱凝视着他,半晌,才问:“你的意思是,你本来只是想刺我几剑来发泄怒气,并没有打算彻底杀了我吗?”
“不是!”谢持风满脸的凄苦和扭曲,哑着声音,急切道:“当时郎千夜的幻境初破,我炙情发作,已经失去了理智,被戾气催动着,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也控制不住月落……但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下意识地想避开你的要害。我根本不知道你吃了化妖丹,我以为你是妖怪,你的要害是腹部!所以我想避开……等我清醒过来后,我才看见,那一剑刺进了你的心窝里!”
如果那时候的他还有一丁点清醒和理智,绝对不会做这样无法挽回的事。再愤怒失望、不可置信,他还是想听一听桑洱本人的说法,看她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因为,他内心深处,始终无法把那个与他并肩作战、对他关怀备至的桑洱,与那个满手血腥、冲他狞笑的郎千夜混为一谈。
但他也知道,错误已经酿成。不管他现在说什么,都是苍白无用的借口,都无法抹杀桑洱被他一剑穿心、坠入眠宿江的事实,也挽回不了他给桑洱带来的伤害。
事后想来,杀死郎千夜、为他爹娘报仇的人,其实根本不是他,而是选择了和郎千夜同归于尽的桑洱。
他来到悬崖上时,郎千夜早已不存在于世上。他亲手杀了的,只有桑洱一人。
悔恨与思念所造成的锥心之痛,每日每夜,都让他痛不欲生。凭着那一股执拗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执念,他硬生生地说服自己桑洱没死,才没有彻底崩溃。就这样,挣扎着,一步一步地从绝望的深渊爬了出来。
头一次听见这种彻底推翻了她过往认知的说法,桑洱的思绪仿佛结了浆,直直地盯着谢持风。有某种战栗而澎湃的情绪,在她的胸腔里冲击、回荡。
实际上,她没有完全把自己的死亡归咎于谢持风。毕竟,她早就预见了自己的原结局。而且,将心比心,处于同等的位置上,她未必会做得比谢持风更大度。
在吃下化妖丹的那一刻,她的死亡就开始倒计时了。谢持风只不过是打断了她预设好的死遁进度条的加载,用他的方式,提前终结了这一切而已。
但是,连辩解的机会也没有得到,就被人一剑穿心,这真的是可以轻松地说一句“没关系,我不介意”,就揭过去的事吗?
不是的。
这是一根在她的肉里留存已久的小毒刺。
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这根毒刺,竟还会有被重提的那一天。
原来,谢持风最后刺出的那一剑,并非为了杀她,而恰恰是为了遏制住杀意,阴差阳错下,才造成了最终的结局。
和她一直以为的,并不一样。
桑洱的心中泛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诞和悲哀:“谢持风,我还在昭阳宗的时候,和你朝夕相对,却从来没有看见你有一点点喜欢我的苗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只是因为那个幻境的后劲儿,还有你对于错杀了我这件事的愧疚,才让你产生了喜欢我的错觉?”
“不是的,桑洱,我早就喜欢你了。”谢持风用力地摇头,那双漂亮又深邃的眼睛如今红得仿佛要渗出血来,泪珠凝在了腮边,声音沙哑:“在郎千夜出现前,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郎千夜的幻境只是捅破了这层窗纸,让我加速察觉到了这份感情。但就算没有这层障眼法,总有一天,我也一定会意识到,我是喜欢你的。我知道,不管我有什么理由,也挽回不了我做错的事。但是,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不要那么恨我,不要推开我,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地对你好,去弥补你……”
这样卑微而直白的哀求,桑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由谢持风说出来。她感觉有些难以呼吸,忍不住打断了他:“谢持风,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地方?”
“我……”
“你喜欢我对你好,你喜欢那个追在你身后,对你嘘寒问暖,为你鞍前马后,万事都以你为先的桑洱,对吧?”桑洱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沉声说:“但那个桑洱,并不是真正的我。你怀念的这些无微不至、不求回报的好,从今以后,也不会再有了,你再追着我也没意义。”
“……那么,这些事,以后就交给我来做吧。”谢持风的目光哀戚却认真,一字一顿,喃喃着说:“从今以后,换我来照顾你,我为你挡伤,我为你熬夜炼丹,我为你打伞遮雨,我为你挖红豆,我为你做好吃的送到床前,我为你准备生辰礼物……今后的几十年、一百年,这些事,我全都会为你做到的。”
桑洱闭了闭眼,压下了涌至眼眶的酸涩感,轻声说:“但你给的这些,我不想要。我一点都不想要。”
“……”
衣袖下,桑洱捏紧了拳头。其实她一向不喜欢说伤人的话语,总想留着余地。但在这一刹,她突然不想再隐瞒自己的想法了,句句清晰地吐出了心里话:“我不让你知道我还活着,并不是因为我恨你、我故意在报复你。原因其实很简单我只是不想给自己未来的路制造绊脚石。”
落雷阵阵,狂风呼啸。
谢持风的眼眸通红而呆怔,僵硬地看着她,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木雕。
原来,他的爱意、思念、追悔、弥补,在她眼里,只不过是一块碍眼的、恨不得弃之而后快的绊脚石。
来自于心爱之人的拒绝和嫌弃,分明没有刀光剑影,却还是剜得他的心肝鲜血淋漓。
背上伤口淌出的血,在衣裳上化开了一片模糊的红。雨水沿着下颌,不断坠落。谢持风面如死灰,看了她片刻,不由自主地,慢慢抬起了手,似乎想抓住她的手腕,留住人间的一点实感:“桑洱,你……”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空气中,仿佛有一阵不寻常的微弱劲风驰过。对于危险的直觉,先于情绪,直抵脑髓,谢持风心下一凛,头也未回,就搂住了桑洱的腰,急退数步。月落出鞘,在半空中“锵”了一声,撞击出了刺目的火花。
桑洱猝不及防地被他带着退了几步,微微一惊,站定以后,才看见十米外,那朦胧的大雨里,缓缓步出了一抹颀长的人影。
那人打着一把油纸伞,漆红长袍,黑靴踩水。一条泛着暗光的长鞭,自他手腕处垂下,仿佛有生命力的妖异长蛇,曳在了雨幕里。
油纸伞抬高,尉迟兰廷那异美的眉目,格外冰冷,戾气横生。他停下了步伐,望向桑洱,俨然是把她身边的谢持风当成了空气,无声地笑了一下,但那笑意,却没有半分渗入眼底:“桑桑,过来。”
磅礴大雨,将白天时热闹的集市,变成了另一个阴森的世界。大街两侧,高处的屋瓦上,似乎有一些人影迅速跑过,试图包抄起这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