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寒岿然不动,神色镇定如常,平静地和她对视。
“我自己来就行了,不必劳烦。”他无意和她去比谁更沉得住气,风轻云淡地笑笑,伸手去拿那提盒里的灵药,“我们剑修从修行第一日起便天天要受点大伤小伤,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他一连说了四遍“我自己来”。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声调平平地说了一句,“你的伤是我给你处理的。”
长孙寒拿着灵药的手忽而一顿。
他抬起头看她,有几分僵硬。
“你身上伤口太多,有些没能好好处理留下了暗伤,牵连在一起,成倍发作起来,再加上这些日子罔顾伤势强行动手,伤损了元气,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在没办法,只好全都给你细细拔除。”她没什么表情地说,“太耗精力,花了整整两天才拔除了一半,剩下一半要等你自己慢慢驱除。”
其实她只是在陈述他昏迷的三天里他所不知道的事,但长孙寒莫名有种尴尬到无以复加之感这连日逃亡中,他身上的伤数不胜数,遍布全身,她说她全都给他拔除,那岂不是意味着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骨她都瞧过碰过?
他现在醒了怕尴尬抢着自己来,又能有什么用?
长孙寒僵硬地坐在那里,浑身的伤痛都掩不住他的窘迫尴尬。
他一动不动地、直直地坐着,像是一尊不会动的雕像。
这还是他平生头一回毫无意识地被人施救。
偏偏沈如晚是个女修,且还是个妙龄美貌风仪出尘的女修。
论起年纪辈分,她还算是他同门师妹。
然而她出手相救,保住他的性命,若要就此为那些虚无缥缈的尴尬纠缠介怀,那就实在太不是个东西了。
虽说……
长孙寒心里雪亮:这位沈师妹看似冷冰冰的,做什么都毫无波澜,实则还有几分恶趣味。她分明是看出他不自在,也不拦他,却在他起身后故意提起他身上的伤口都是她亲自看过碰过的,让他窘迫尴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越是被促狭捉弄,便越是要心平气和,这只能说明她对他确实没什么恶意,对他反倒是好事。
“原来如此。”他竭力平静地点了下头,“多谢你,你应当费了不少心思。”
沈如晚神色也很淡,“我在你身上花费了很多心思,不过你的感谢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只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长孙寒问,“什么问题?”
沈如晚紧紧盯着他。
“你现在还想死吗?”她问。
长孙寒愕然,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记得他从未对她说起过他想死,事实上他也并没有想死,但细究起来,穷途末路时,他也未尝没有一二分死志。
可他如今确信她是真的没想杀他,生路就在眼前,又何必再抱死志?
她问得太直白,反倒叫他语塞,沉默了一瞬,神色平静,“既然能不死,那最好还是不要死的。”
沈如晚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如果你还想死,现在就把灵药还给我,我们一拍两散,我也不必再费力气给你治伤,既不浪费我的时间,也不浪费我的药。”她语调没有一点起伏,叫人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长孙寒被她给噎到。
他怎么感觉这位沈师妹根本不像是邵元康说的那么好相处?
“多谢你救我。”他沉默了片刻,只当是他自个儿该的,人家先前想帮他,他非不信,如今被刺几句也是理所应当,“如今我想明白了,你是真的想要帮我,不然早该把我杀了,又何必搭救?”
“我没有搭救你。”沈如晚顶着他话尾冷冰冰地说,“这一剑是我给你的,算不上搭救。”
长孙寒真没见过沈如晚这么会聊天的人。
“是,”他再沉默,继续说,“但你愿意信我,反倒是我穷途末路不信你,这一剑也是我自找的。”
沈如晚就是不接茬,“我没说我信你,我只说我会带你回蓬山查明真相。”
“那可就糟了。”长孙寒挑眉。
沈如晚看他。
“糟糕在哪了?”她问。
长孙寒向后靠了靠,微微仰起头,思绪渐收,“当初我去柳家,是因为朋友的傀儡误入柳家,被他们扣下了,我那个朋友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只好拜托我去柳家求取,谁知我去了柳家,他们表面上笑脸相迎,等我进了门,天罗地网等着我,分明是要我的命。”
沈如晚微微蹙眉,“是么?你和他们家有仇?”
“没有。”长孙寒说,“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和他们家打过交道,那是我第一次登门,遇上埋伏时,我也惊愕极了。”
沈如晚抱着胳膊,靠在床榻的另一头,神色冷淡,“所以你就杀了他们全家?”
“怎么可能?我当时只觉得这其中必然有些误会,可惜谁也不听解释,一心想要杀我,我便只想着先从柳家脱身,等转圜过来再探究缘故。”长孙寒说到这里,不由轻叹一口气,“可惜我离开柳家没多久,还在一头雾水时,便已听说柳家满门都被杀害,而传闻中那个丧心病狂的凶徒,竟然就是我自己。”
说到这里,他便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憋屈来,“从我离开柳家,再到我发现自己成了宗门缉杀的凶徒,其中只差了三五天。”
柳家远离蓬山,也并无弟子在蓬山身居要职,消息为何能如此迅捷地传回蓬山?蓬山又为何连查也不查,急切地便将自家的首徒定为凶手?
这其中疑点颇多,可惜他远离蓬山,想为自己申辩也无处可诉。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了很久。
“这么说来,你并不知道柳家为什么要杀你,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灭了柳家满门,就这么从头到尾一头雾水地沦落到今日?”她问,语气很淡,听起来却有些古怪,像是波澜壮阔强作止水。
长孙寒没有立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