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宁听澜作前车之鉴,我并不十分信他们的话,因此自己来了钟神山。”曲不询说,“到了这里,才算是真正触碰到了真相。”
从同门称羡的首徒,到人人厌憎的堕魔逃徒,只需寥寥数日;可从堕魔逃徒重回往昔,又要经历多少苦厄春秋?
纵然他能讨回公道,还自己一个清白,多少日月辗转物是人非,又是否还有重新找回往日风光的那一天呢?
为什么这世间总是谨守底线的人来为肆无忌惮的人付出代价?
沈如晚思及此处,茫茫然叹口气,若有所失。
“怎么叹气了?”曲不询送邵元康离开,折身回院中,便看见她幽幽地叹息,眉眼化不开的怅惘。
沈如晚抬眸看他,却不知怎么说。
她默默地抿着唇,过了一会儿才词不达意地说,“我只是觉得,就因为这七夜白,你过得挺委屈的。”
曲不询怔然。
委屈么?坦白说,他的际遇自然是有一点委屈的,无论是谁,但凡知晓当年真相、又或是信任他人品,都要说他一句冤屈,为他道一声不值。
可沈如晚说了,总还是不一样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一向是不太琢磨这个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不甘心,那么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自然就得拼尽全力给自己讨个公道,起码,不能就这么认了。”他淡淡地说,“至于委屈不委屈,我倒不怎么去想。”
“人世多艰,哪有事事如意、一生顺遂的?不过是从前我的运气比旁人好,如今全都还回来罢了。”曲不询说着,抬眼望向她,神色难辨,“你说我委屈,我反倒有些惊讶。”
沈如晚问他,“为什么要惊讶?”
既然不止她一个人这么说,他又何必惊讶?
曲不询望着她,唇微动,又止住,低下头叹了口气,有点怅惘的笑意,“若论委屈,你不比我更甚么?你竟还说我委屈。”
沈如晚微怔。
“我委屈?”她重复了一遍,有些懵然的困惑,说不出的感觉,“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她是沈氏养育的弟子,身上流着沈氏的血脉,也因沈氏而得到仙缘,更因沈氏而得遇名师,这一路上无所忧,也无所畏,比起寻常人何止幸运了百倍?
沈氏与七夜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能说是她享受了好处后必然要支付的代价,就像是买下一件宝物,纵然今日不付灵石,明日也要付。
曲不询神色也难免复杂。
“沈如晚,你这人真是……”可真是什么,他又没说。
“你若觉得我委屈,那么你便也委屈,若觉得你不委屈,那么我也不委屈。”他说,“你若是永远待自己比旁人更严苛,也可以一般待我。”
沈如晚定定看着他,不说话。
她心里感觉十分古怪,好似酸甜苦辣都拌在一起,说不上来。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委屈,哪怕她心里并不这么觉得,可听他这么说起,又别有一种苦楚酸涩,哽在喉头,让她咽下也不是,倾吐也不是。
实在让人纠结。
“那就……都委屈吧。”她说。
当话语从喉头倾吐时的那种欣悦舒展的感觉,很奇异。
到七夜白开花前的日子都是掰着指头过,哪怕沈如晚耐得住性子,每日为药人们检查他们体内的七夜白,终归感受到一股迫切想要达成目的却唯有反复品味忐忑的烦躁。
这股烦躁连偶尔来搭把手的邵元康都察觉到了。
“上次你说这花什么时候开来着?”邵元康等她为药人调制好药丸,站在桌边收拾东西时问她。
“按理说应当是前天开花。”沈如晚抿着唇,声音冷冷的,不是对邵元康发脾气,就是心情不佳。
“正常,正常,花开花落哪能像是请客吃饭那样随意、往黄历上一指就定下不变?”邵元康安慰她,“况且这是你第一次上手种这种花,有些估摸不准的地方很正常。”
沈如晚闷头理着东西,不搭话。
七夜白吸取药人的生机为食,在药人体内多生长一日,便要多伤损药人一分元气,她本就心怀愧疚,如今连施术种花也做不好,哪怕明知这是在苛责自己,仍然难免郁结。
邵元康也知道她这脾气,总比旁人更爱苛责自己,仿佛她自己就是个圣人,非得全然没有一点瑕疵才算问心无愧,倘若她发现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妥当了,便爱自责。
“说起来,前两天尧皇城是不是派人过来了?”他问。
沈如晚转过头。
前些日子曲不询便传讯去往尧皇城,没几日便有人来到翁氏山庄,此时也在山庄里等着她把这批药人身上的七夜白一一培育完。
万事俱备,只等着花开。
“这么久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邵元康说。
沈如晚知道他是在安抚她。
“我只是怕,”她喃喃地说,“我怕还没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宁听澜便已想着断尾求生、丢卒保车了。”
杀手一去不回,也没有消息传回蓬山去,这么几日过去,宁听澜应当也已经回过味了。
若说先前还能有夺回翁氏山庄、击杀曲不询、重新培育七夜白的希望,如今便是完全不可能了,那么她这个精擅培育灵植的灵植师,自然也就没了先前的分量,无论她究竟有没有背叛,对宁听澜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把证据全部销毁,在这件事里脱身。
当初能一夜之间屠灭柳家,栽赃给曲不询,如今便也能对沈氏下手,再找另一个倒霉的替死鬼。凡事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越发疯狂。
心有牵挂,总归是没法如旁人一般决绝潇洒的。
邵元康也无法,只能在一边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