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1 / 1)

屋内的人看不见,窗外的风将树吹的沙沙作响,树叶被风吹散,轻柔地打在窗棂上,又缓缓飘落在满是落叶的地上。

他们只能听见外头的风声愈发大了起来,一阵闷雷忽而惊醒坐在床边发愣的顾霜昶,狭长的睫毛垂下,口中苦涩难掩,“臣当年深知?万民之苦,誓为苍生奋斗终生。如?今亦是如?此,从?未改变过。”

“可殿下入南夏和亲时,臣就未曾劝动太子?与众同僚,未曾阻拦成功。如?今既有一线生机,不论前方何等凶险,即便是搭上臣的命,只要能让殿下重归故土,臣也在所不辞!”

说着说着,他忽然?又抬起眼?来,眼?中之意与口中之言愈发坚定,仿佛视死如?归的勇士。

他说:“只有殿下归京,才能救万民。”

“大雍皇贵之族,也只有殿下,与臣同路。”

窗外几声闷雷轰然?响起,昏暗天气下忽而闪了几道闪电。霎时,大雨倾盆而下,雨滴打在窗棂上,霹雳哗啦的声音不断涌入她耳中。

是暴雨,也是初夏的第一场大雨。

顾霜昶的话淹没在雨声中,也如?惊雷贯耳般落进她心底。

殿内烛火扑闪,朱辞秋眼?睫颤动,忽然?笑?了。

“顾大人说笑?了,我一介女子?,能救什么万民?”她与他对?视,神情愈发严肃,“万民实在太重了,我薄躯一具,担不起。”

她是想归京,找出暗中作梗欲使大雍混乱的朱煊贺,也想逼下是非不分好坏不明的太子?朱承誉,替他把持朝政,肃清朝中歪风邪气。

即便有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因为见过百姓之难,得知?战乱真相皆有朱氏而起,百姓苦难皆由权而起,她想改变,只能以已之手?釜底抽薪。

也因为,大雍是她的家,她容不得蛀虫侮辱侵蚀。

顾霜昶此言,是将大雍万万人性命都压在她身上,交到?她手?中。

可她,在山门关的三年,参不透真相,悟不出破局之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人们去送死,看着十三州沦陷。

在南夏,她被乌图勒牵着鼻子?走,诱使她得知?一切。她好像逃不出他的视线,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些日?子?,她面上从?来不显胆怯与担忧,也从?不与人言说,即便是乌玉胜,她都未曾诉说过一二。那些害怕回不去大雍的心情与想了无数次的计策与想法,都被她在心中抹除又被反复想起。

这段日?子?,睁眼?闭眼?都是万千思绪,从?未睡过一个好觉。以至于乌玉胜好几次都喜欢搂着她睡觉,只为叫她睡得更安稳。

她渴望要一个万全之法,既能在南夏除掉乌图勒,断开他与大雍之联系,又能让她在两国瞩目下,携大雍无法奈何她之物归京,好叫她有底气也有能力去夺权。

她曾对?乌玉胜豪言壮志,也深信自己?会以己?之力归京。即便是现在,她也这样想。可她仍会害怕,怕一切皆落空,怕骨枯黄土,再也醒不来。

毕竟,她没几年好活了。

朱辞秋一直垂着眼?眸,眼?中交织的各样情绪被掩盖在睫毛下,唯有声音透出些许沉闷,“顾大人,我从?没有大志向?,也不喜欢揽人之生死于自身。一直以来,我都是冷血无情之人,旁人生死于我而言,并?无干系。”

“不是的,殿下。”顾霜昶猛然?摇头,想要伸手?触碰她额间的碎发,却又在半空离她一寸之地缩回手?,垂于袖中,攥成拳。

“殿下只是害怕。怕自己无法救民于水火,怕无法惩治恶徒,也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殿下从?不轻言许诺谁,因为怕被许诺之人,会失望难过。”

窗外的雨更大了,分明关得分外严实的窗户,却透进来些许凉意。

朱辞秋抬眼?看向?顾霜昶。面前温润的男人嘴角带着笑?,眉目柔情似水,好像在对?她诉说:你看,我知?道你的言外之意。你不要怕,我不会难过失望。

“臣十六岁时,殿下刚从?东宫搬入皇宫。”顾霜昶笑?着,说起一段往事,“那一年新皇继位,开设恩科,臣就是在那一年,得了魁首,入了殿试。臣十六岁便是科考魁首,殿试状元。”

他忽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摊开,露出手?中的茧巴,“臣自读书起从?无一日?懈怠功课,入白潭书院修习后,握笔的手?起了无数的泡,有了极厚的茧巴。可他们却说,这是文曲星下凡。世人这样一句话,就泯灭了臣所有的努力。”

“殿下不记得了。当年状元及第的谢恩宴上,臣与殿下是见过的。”顾霜昶话锋一转,收回手?后眼?神注视着朱辞秋,“臣那时受不了酒气,便坐在凉亭散酒气。殿下偶然?路过,命人送了一杯解酒茶给臣,臣双手?接过茶盏,谢恩之时,殿下曾对?臣说了一句话。”

“殿下说:‘大人手?中茧如?此厚,想来定是日?夜刻苦,笔不离手?。如?今功名加身,也不枉经年辛苦了。’那是臣至今为止,听见的唯一一句,宽慰之言。”

朱辞秋闻言,愣怔须臾。她看着顾霜昶如?画般的脸庞,实在想不起来,在许久之前的谢恩宴上,见过这样一张脸。

可他所说之事,她却是有印象的。

那凉亭在宴席之殿的不远处,原本她只是想偶然?路过,却看见穿着红袍的陌生男子?倒在凉亭,走进见他实在酒醉难受,便叫人送了杯解酒茶。而自己?则站在不远处略作停留片刻,观察了下他,本是想着若还?不好,便命人将他驮到?偏殿休息片刻。

却不料凉亭中的烛火扑闪,月色皎洁,叫她看清了他手?中极厚的茧巴。她思及自己?整日?没命般地修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想起其中辛苦,便不免多言了几句。

却未料,那年凉亭中人,竟是顾霜昶。

可她为何,连他样貌都未曾看清?

她看向?眼?前文儒的顾霜昶,愣了下。是了,她当年其实未曾赴宴,只不过是为了来找赴宴的乌玉胜时偶然?路过。且顾霜昶当年低垂着头,从?未抬头,面容掩盖在阴影之下,又浑身酒气,穿着宽大的进士服,实在不像是个少年人。

“所以啊殿下,你不要害怕。”顾霜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臣从?不会对?殿下失望,也会一直站在殿下身后。”

“临州洪涝,殿下也曾筹钱助难民重建家园,也曾买下荒土修葺房屋,助他们有屋可憩。不止这些,殿下所做之事,臣都知?道。”

“殿下爱民,比陛下更甚。”

朱辞秋默默地听着,话音落地后,久未言语。殿内只有风雨打在窗棂上的声音,还?有殿外呼啸的风声。

她在大雍时,鲜少管过像临州洪涝这样的灾害,是身旁婢女家在临州,偶然?提及时,她才去留意了一下。却也只是在书信中见过寥寥几笔的描述,不知?其中惨状,也并?未关心太多灾后之事,只拨了私银悄悄送往受灾最为严重的地方,也顺带安顿了一下身旁婢女的家人。

她其实根本没有顾霜昶口中的那般爱民。她从?不自诩自己?是什么好人,也承认在山门关抗敌之前,没有什么食民之禄佑民安顺的意识。那时除了乌玉胜外,她对?任何人的安危,都不关心。

但?顾霜昶不一样,他为官初心便是造福百姓,从?无杂念。

所以

朱辞秋掀起眼?皮,微微一笑?,平静道:“顾大人,我与你,其实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她知?道,即便是他如?今要以使团之命换她生路,他也只是想让她能归去故土,在山门关守住大雍。

他仍是那个襟怀坦白的顾大人。

“不是的殿下、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