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崇勋仿若不觉顾霜昶道言外之意,开口道:“顾大人有所不知,本官从前见过北宣王,世子眉眼与北宣王有些?相像,这才斗胆问了一句。”
顾霜昶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看向慈眉善目的张崇勋,又低头看向被围在?中间的农户,问道:“若我没记错,这几人口中所说的赤水庄,是张大人府中管辖的庄子吧?”
张崇勋十分坦然?:“正是。”
“既是张大人庄子上的人,那这便算是张大人的家事,既是家事,张大人合该带回家处理,怎能?闹到此?处。”
张崇勋听顾霜昶此?言,点了点头,嘴边“正是”二字还未说出口,便听见顾霜昶又道:“但是,既然?闹到此?处,又让我这个既不是大理寺卿又不是开封府尹的人救他们一命,想来也是走投无路、被逼无奈。我若不听听他们的声音,岂非太不讲理?”
他盯着农户,又温声道:“不必害怕,你们且说说,要我救你们什么?身上的伤,又是从何而?来?”
“顾大人!”张崇勋声音陡然?响亮,嘴角的笑容越发?真切,“想来也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庄子上的一些?小事,实在?不敢劳烦大人挂心。再者?,顾大人如今还未恢复吏部侍郎一职,如今还要回宫向陛下述职,还是莫要在?此?逗留许久未好。”
顾霜昶笑了笑:“我顾家有位长辈,在?朝中任御史大夫,凡他参奏之人,必定被其所言诛心,让人驳斥不了一点,而?这些?人的下场,想来张大人从前在?朝中时,定然?是看见过了的。”
张崇勋脸色一变,垂在?衣侧的手紧了又紧。
胆子稍微大一点的农户猛猛磕头,朝顾霜昶大喊:“大人!我们这些?年受庄主欺辱,家中十来年都缺衣少食,所得的收成尽数归于主家,自己?手中分文?没有不说,每年还要负担三成的赋税,交不上的便要卖儿卖女,替庄主当?牛做马”
“住口!”
张崇勋身后的侍卫突然?出声打断了农户的话,吓得农户连连磕头,可嘴中的话却丝毫未歇,声音甚至更大了些?:“庄内家中一旦有适龄女儿,庄主便要让人将女儿们强行送到各个达官贵人们府内。我们都知道,她们一旦出去了,就再也不能?回来,全?都被那些?人折磨至死!可是没办法,我们要靠着庄子的田地过日子,靠着他们打发?的那一点吃食活下去。”
也许是有人带了头,也许是声音壮了胆,其他人也开始说话。
张崇勋及其侍卫想要堵住他们的嘴,却被朱嘉修的亲兵牢牢拦住。
“他们不让我们外出,将我们牢牢锁死在?庄子里,若有不听话的便将我们如猪狗一样的打,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儿,从没有可休息的日子,我们一年四季都在?做活,可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分到手里的,连一个人的分量都没有。”
“家里的老人小孩儿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尸体烂在?床上田头,他们只会若无其事地用火焚烧!”
“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家中人饿得晕死在?床上,我们这才想要在附近的山头猎些?野物偷偷带回去。可是那些?护院发?现后竟然说那些都是主家的所有物,说我们是在?偷猎,要将我们统统打死!”
“大人,救救我们吧!”
“救救我们吧!”
顾霜昶攥紧缰绳的手青筋暴起,他连面上温和的假面都有些装不下去,声音也掺了些?冷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张大人的家事,看来得上公堂才能解决了。”
张崇勋眼里迸出恶狠的光,咬着牙看向那四个跪在?地上的农户,随即抬头看向顾霜昶,理了理衣袖,道:“顾大人怎可只听信一面之词。”
“当?然?不能?。”顾霜昶扭头看了朱嘉修一眼,后者?会意,抬手缓缓一挥,围着皇城守卫的亲兵便翻身一绕,将那四名农户提溜着跳出了被包围的地方。
“本世子早就听闻大理寺卿是世上最刚正不阿的官儿,世人都说他就像能?大义灭亲的玉面阎罗判官。我看不如就将他们送到大理寺,让大理寺卿审一审好了。”
朱嘉修看了一眼张崇勋,见他张口欲言,冷笑一声,又抬头望天,轻叹道:“啊,看来今日是个艳阳天啊。顾大人,殿下可不想在?太阳底下待太久,还得回宫面见陛下呢。”
“世子所言极是。”顾霜昶声音平和。
“你们,”朱嘉修轻哼一声,像是忍耐到极限后,随意地点了四五名亲兵,扯了扯嘴角,“护送他们前去大理寺。另外,去告诉大理寺一声,叫他们快快派人去赤水庄一探究竟,可别耽误了还……这位张大人的清白呀。”
“世子!顾大人!”
关?于这个大理寺卿品行如何,张崇勋这个久在?燕京的,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赤水庄上的农户们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隶,那些?都是登记在?册的正正经经的良民,不论是庄主或是主家,不论有错与否,皆无权对其私自处置。
大雍律法,凡擅自动用私刑不过公堂者?,杖八十。
更何况,他们不准许农户擅自出庄子,擅自收比大雍国税高上一成的赋税,还强抢民女贿赂高官,犯的何止擅自动用私刑一条罪。
张崇勋官居二品太尉,虽无军功却深受朱煊安信任。照理说,他不怕任何人,即便是大理寺卿知道了也不能?拿他如何,他大可以将庄主推出去做个替罪羔羊。
可他如今却怕,怕大理寺卿将这些?捅到如今监国的太子面前。
这太子平日分明是个草包,分明比朱煊安更喜欢听谄媚之言,如今监国后却十分不喜他,也不知到底什么时候转了性,叫张崇勋如今的位子坐得十分不安。
如若这么大的把柄堂而?皇之地落在?朝中,只怕那些?盼着他早死的酸儒老将能?把他的皮肉都给生吞活剥了。
太阳有些?刺眼,张崇勋眯起眼睛,看向顾霜昶身后安静的鸾轿。
倒是被这几个贱民打了茬,忘了他冒着烈阳来此?处真正重要的事儿。
见着朱嘉修的亲兵提溜着农户往队伍中走,围绕着銮轿的数十名辽东军抬起轿身,顾霜昶也驾马欲从张崇勋身旁而?过,往城中去。
“等等。”
张崇勋抬手,身后的皇城军立刻挡在?城门前,“燕京乃天子居所,世子殿下无诏到此?已是大逆不道,竟然?还带着辽东军出现在?此?处,莫非是想造反吗?顾大人,你奉命出使?南夏,却在?柳州失踪,如今和世子一同到了燕京,究竟想干什么?还有尔等身后的鸾轿,里面坐着的究竟是何人?”
一连串的问句,仿佛让张崇勋出了口恶气,他不由挑眉而?笑,眼中的恶光刺眼至极。
顾霜昶垂眸,“自南夏到燕京的紫檀木棺材里,装着的是一根枯死的木头桩子。怀宁殿下为逃脱南夏少主魔爪,假死脱身,这才能?安然?无恙地回到燕京。”
张崇勋心下一惊,顾霜昶又道:“我还道,张大人是奉了上命,前来迎接怀宁殿下归京。”
以为会迂回婉转说起朱辞秋的存在?,却不曾想就这般袒露露地将此?事说了出来,甚至顾霜昶接下来的话,若文?武百官皆在?场,都要为之大骇。
自他口中说出的话掷地有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殿下九死一生,令南夏大乱内斗,救了十三州万万奴隶!归国路上又听闻近日燕京附近流寇增多,蜀中地动后百姓流离失所,尚未安顿得益,而?现今陛下缠绵病榻,殿下为之心伤,特向辽东北宣王借调兵权护陛下与燕京安泰。”
绕道辽东,借了兵权。还堂而?皇之地拿着兵权以忠军护国的名头回到了皇城。
普天之下,也唯有这个离经叛道的公主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张崇勋惊得猛然?张大嘴巴,骤然?吸进一阵风,连咳了好几声:“顾大人,顾贤侄,莫不是在?同我作玩笑话。陛下尚安在?,太子监国,大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又何须辽东军相护!”
朱辞秋听见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几个字时,嘴角扯出一丝笑,不再想听他的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