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寂静无比,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滚烫的海参汤里冒出?的热气都逐渐消散,身旁的顾霜昶忽然说了一句:“来了。”
朱辞秋闻声望去,便看见一位身穿玄色轻甲的男人大步走入。男人约莫五十来岁,满头花白,浑身疲惫,却又扬起?爽朗的笑?容,朝他们看去。
几?人正欲起?身,却被男人抬手制止。
只听他声音雄厚却又有掩盖不住的疲倦:“不必多礼,是本王来迟了。诸位请坐。”
“王爷事忙,可以理解。”
陆桓坐在轮椅上,展开的折扇霎时收紧被他攥在手中。他朝男人颔首一礼,仿佛全然没了白日的顽皮赖骨,多了些恭敬规矩。
可说出?的话?,却暗含微不可察的阴阳怪气。
北宣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抬步走向主桌,身上的轻甲在行走间发?出?轻微相互碰撞的叮当?响声。待坐在椅子上后,才看向陆桓开口道?:“陆公子如今身体可好??辽东城可不比烟州气候宜人,可要多注意身体。”
陆桓亦笑?道?:“多谢王爷。我倒觉得辽东这样的艳阳天格外舒心呢。”
北宣王乐呵呵地?摆手,眼睛看向陆桓一旁默不作声的南夏人,略带着笑?的眼神忽地?变得晦暗不明:“几?位大人远道?而来,听说是来为本王解燃眉之急的?”
朱辞秋抬眸看向对面的人,眼中不自觉露出?寒意。
且不论?南夏人是如何躲过山门关潜入大雍的,单论?方才陆桓对着那南夏领头人的一句话?,就足以让朱辞秋怀疑陆家早已跟南夏暗通款曲。
却不知这南夏人来此,是否是乌玉胜的授意……
为首的南夏人站起?身,右手握拳放于左胸,躬身颔首。他朝北宣王行了一个简单的南夏礼,片刻后抬起?头,目不斜视,用并不流利的中原话道:“南夏以万两黄金为价,换王爷出?兵燕京。”
开门见山,自顾自免去了一切不必要的试探。
“万两黄金?”北宣王嗤笑?一声,“本王为何要相信敌国之人?”
陆桓散开折扇,先是替南夏人开口道?:“王爷可能还不知道?,如今的南夏已经天翻地?覆。曾经在穆老将军手下当?差七年的穆雨生成了南夏首领,上位之后颁的第一条令便是解放大雍十三州的十万奴隶,将他们放归原籍。”
当?年寒城事变,事态严重到远在辽东的北宣王都有所耳闻。穆雨生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所以陆桓此话?一出?,北宣王不免愕然。
朱辞秋也十分惊讶。
她知道?自己假死之前是何等混乱的局面,说不准乌图勒的残部尚在暗处等待时机,连局面都未彻底稳住便随意与南夏诸多人作对,这并非明智之举。
陆桓身在大雍烟州,距南夏王都十万八千里,这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到他耳中的?
她透过帽纱看向对面的陆桓,又用余光扫过为首的南夏人。
曾经乌玉胜说他在大雍有眼线,不知这眼线是否与陆家?有关。
“若真是如此,出?了这般天大的事,边关怕是早已轰动不已,为何本王从未收到一丝消息?”北宣王很快恢复原状,他眯起?眼睛,危险且怀疑的目光陡然射向陆桓,说出?了方才朱辞秋心中的疑虑,“倒是陆公子终日缠绵病榻,又久处烟州,是怎么跟南夏人混到一起?的?再者说,燕京乃我朝国都,天子脚下本王护之都来不及,为何要听信你等之言造反?”
“王爷,咱们就开门见山了吧。我既然能与他们一同?出?现在辽东境内,想必王爷早已知晓我与他们的关系,既如此,王爷也不必在此处处质问,时时怀疑试探。想来王爷也极为清楚,如今燕京混乱不堪,陛下尚不知生死,太子终日醉生梦死不知勤政,而辽东深受海寇所扰,导致海贸不宁。且燕京时刻都在发?难,要求王爷尽快除尽海寇,可王爷身上无财,纵有百般手段,也施展不出?来,不是吗?”
陆桓面色分明苍白不已,却能毫无停顿地?说出?一大段话?,他似乎极为自信,确定?北宣王会因此而妥协:“王爷,内忧不灭,外患如何除得尽? ”
鸦雀无声之际,朱辞秋笑?了一声。
笑?声轻灵,落在陆桓耳中却格外刺人。
北宣王与在座的几?人同?时望向朱辞秋,顾霜昶似乎想替她起?身,却被她一手按下。
她缓缓起?身,先是朝北宣王举起?杯盏,纤纤玉手掀起?帽纱一角,侧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待酒饮尽,她重新直视北宣王,把原本明亮清脆的声音压低拖长,道?:“陆公子此言不假。”
“可与虎谋皮无异于自寻死路。”朱辞秋隐在帷帽下的双眼泛着寒光,扫过陆桓一干人等。片刻后,她双手交叠,朝北宣王躬身一礼,“我也愿出?万两黄金,助王爷击退海寇,重开,海路。”
最?后四字,朱辞秋说得铿锵有力。
那是一个极重的承诺。
为首的南夏人不等北宣王发?话?,陡然冷笑?。他似乎不满朱辞秋的突然截胡,语气里带着极大的仇怨:“这位美人真是好?大的口气。万两黄金?也不知你现在身上拿得出?二十两吗?”
朱辞秋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他,只对北宣王道?:“顾家?与南夏人,想必王爷心中很快便能做出?抉择。”
北宣王沉默须臾,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朱辞秋,声音听不出?喜怒:“顾家?人,倒是来得巧。”
若是再晚一日,再晚半日,辽东的局面便彻底定?了。
朱辞秋可能再也没有借兵回旋的余地?。
她仰头一笑?,洁白微透的帽纱薄绢里隐着一张苍白又倔强的绝色。
她站在葳蕤灯火下,站在众人打量审视或嘲讽不屑的目光下,一袭绿衫,玉身长立,如晴日松柏,泛着暖意与生机,好?似无论?多大的风雨都吹不倒,可以扎根在任何一处艰难的地?方。
“王爷,陆某顷刻便能拿出?一万两黄金。”陆桓自己推着轮椅到了大厅正中央,凌厉的眼神扫向朱辞秋,“不知这位娘子能否在顷刻间拿出?你所承诺的数?”
北宣王同?样看向朱辞秋。
顾霜昶不等朱辞秋言语,便忍不住猛然起?身走到陆桓身旁,以臣子之礼拜北宣王。
“常微见过王爷。虽然顾家?此刻只能拿出?三千两,但常微以顾家?昌荣起?誓,三日之内定?将余下七千尽数奉上。”
“原来你就是顾老相爷的孙儿。”北宣王好?似才发?现他般恍然大悟,突然话?锋一转,又故意问道?,“听闻常微不久前出?使南夏被困,好?容易回来了不回燕京交差,怎么突然到辽东来助本王灭海寇?”
“啊,对了。本王还听闻,怀宁公主死在了南夏,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提及怀宁公主时,北宣王探究的视线落在朱辞秋身上,她对上那双苍老却仍有神的双眼,却发?现那双眼里似乎有着微弱的期望。
可她还未看清那到底是什么期望,北宣王已经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对面的南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