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浅浅一笑,拱手一揖,笑道:“陛下,久违了。”
朱元璋立在烛架前,手上的烛台已经被他放在了烛架上,他背对着杨逍,手里拿着剪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剪着烛心:“杨教主此来有何贵干?”
杨逍前跨几步,走到朱元璋身侧,仅用两人皆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道:“明教愿意不参世事,还请陛下降旨不要为难我教中兄弟。”他亦剪起了烛心,看似无意实则有意,“陛下应当知晓,杨某能孤身潜入皇宫而不惊动任何守卫,也能悄无声息地朝朱老四问罪。”
他特意说了“朱老四”,那是朱元璋在明教时候的名字。朱元璋并没有退出明教,也没有办法退出明教,入了明教一生便都是明教的人。
杨逍不是以臣民的身份来见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而是以明教教主的身份来见那个无数次违反了明教教规的明教众人朱老四,他是教主,自有权处置教中败类。比起之前,杨逍的武功不知高了多少,天下间已无人能拦他,连守卫得如此森严的皇宫对他而言也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是在胁迫朱元璋,可他也是不得不为之。这些年,明教已经如此谨小慎微,但朱元璋从没有打算放过明教,死在朱元璋手下的明教兄弟已经太多太多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九曲鸳鸯壶
朱元璋剪烛的手顿了顿,慢慢放下剪子去瞧杨逍。他见他未动声色,仍是这般慢条斯理地拨亮着殿内的烛火,直到拨弄完那一排红烛,杨逍的目光亦落在了朱元璋身上。
“杨教主这是在威胁我?”他目光忽而犀利,想老鹰般紧紧锁住杨逍。
杨逍勾了勾唇角,不再看他,半昂起的脑袋随着目光定格御案上方的一方匾额之上,那是他顶熟悉的字迹,是朱元璋亲笔所书的四个大字返璞归真。
《战国策齐策四》君子曰:“触直租矣,归真返璞,则终身不辱。”朱元璋把这四个字悬在头顶,这便是说他能领悟新知就已经很满足了,即便他已经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就算没有成就更大大事的本事,便就维持这样的家国,如此他这一生也是成功的。
杨逍浅浅叹了一声,阖眸说道:“明教教众皆已隐退,明教于陛下没有任何威胁,陛下为何还是不愿意放过他们?就因为他们在闲谈间提到明教、提到明朝,陛下知道了就要把他们赶尽杀绝吗?陛下出自明教,当知明教不会再起事。杨某不懂陛下到底在害怕什么?”
朱元璋低笑两声,同他一般负手而立:“杨教主岂会不懂?只是不愿相信罢了。你是聪明人,否则当年就不会默许我的计划,也就没有现在的明朝了。你我远隔千里……”
杨逍忽的回过头,一双异常凌厉的眸子紧盯朱元璋,却忽然泄了气似的叹息道:“陛下步步紧逼,仅仅为了见杨某一面。陛下一封诏令,杨某又怎敢不来?何故要伤那些无辜兄弟的性命?陛下所虑杨某明白,杨某此行也只为求得陛下一纸诏令,让明教真正隐退避世、让教众不再担惊受怕。”
朱元璋笑道:“杨教主明白就好。”
他行至御案旁,湖笔沾了徽墨,在展开的明黄色圣旨上挥毫落笔,最后按上了那个昭示着皇帝身份的玉玺。他捧起圣旨在嘴边吹了吹,待到墨迹干涸,这纸诏令便到了杨逍手上。仿佛只是老友间的约定,可在朱元璋和杨逍之间,却已经燃起了滚滚硝烟。
圣旨上是依杨逍的意思写的,说的是只要明教避世不出便不许任何人为难明教。这是一封密旨,朱元璋没有昭告天下的打算,当然也不需要昭告天下,世上最想动明教的人只有朱元璋,他不动便无人敢动。这封诏令不过是求得一份安心,为明教留好了退路。所有涉事的人都有退路,可是杨逍……
他合上圣旨,朝殿门口唤了声“范遥”,一个同他一般的黑影跃入大殿,立在他身前三步,与他换了句“杨大哥”。此次皇宫之行他们是同来的,只是他算不准朱元璋,便不愿教范遥露面,可眼下,范遥却是不得不露面了。
诏令递到范遥手上,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中带了些许苦涩:“你先去吧,这封圣旨好好拿着,明教会没事的。”
他眸子微阖,在阖眸的刹那,烛光的照印下,那一双生得极好看的眼眶里仿佛盈满了泪水。一个必然的结局,自当年他便依然知晓。
范遥捧着那卷冰冷的黄帛,双唇紧抿,泪珠滚落:“杨大哥,保重!”话音未落,再没有毅力去看他,一个转身跃了这个令人感到无比冰凉的红墙宫闱。他离开的地方,地上落着几滴晶莹的泪珠……
看着这一幕兄弟情深,朱元璋只勾了勾嘴角,面无表情。他踱步走向一侧内室,从内室里端出了一只托盘,托盘上摆了一只做工精良的酒壶和两只绘着素雅墨梅的酒杯。“噹”的一声,托盘落于按上,他执起酒壶,一手扶着酒壶底座,一手握着壶把手。浓香醇正的酒气溢满大殿,是宫廷好酒。一杯斟满,他将酒壶移到另一只酒杯上方。
朱元璋用来斟酒的这个酒壶杨逍是有些印象的,此壶的名字,叫做:九曲鸳鸯壶。这是专门用来下毒的,不仅隐秘且难教人发觉,甚至这九曲鸳鸯壶在江湖上已经消失多年了。壶内被隔断成两块,由壶底的机关控制,要它是佳酿就是佳酿,要它是毒酒就是毒酒。
就这一会儿功夫,朱元璋已经端着两杯酒走到杨逍面前,将其中一杯递给杨逍,他面上笑意更甚:“属下敬杨左使一杯,左使请。”仿佛犹在当年。
杨逍抬手接酒,嘴角泛起一抹苦笑。两杯相碰,一饮而尽。“哐当”一声,酒杯掉落玉砖。也几乎同时,杨逍的身影“噗通”一声倒了下去,嘴角的黑血源源不断的往外涌,双眸已经无神。再片刻,气息亦绝。
朱元璋放下酒杯,望着杨逍的尸身仰天长叹:“杨逍,我怕的不是明教,而是你啊。从淮业开始,我便知自己已经容不下你。功高盖主,杨教主你的功太高了,天下人知杨逍胜于知我,作为一国之主,我无论如何是不能让你活着离开的。你对我有知遇之恩,可如果我只是朱老四,你我或许尚能同坐共饮。杨左使,安息吧……以你一人之死换万人之生,这从来都是你想要的。”
“来人!”他大声唤道。
宫门口那些被杨逍点了穴的人不能动弹,可偏偏还是有一队兵卒到了朱元璋面前。也是,这本来就是朱元璋为杨逍设下的一个局,他岂会真的将自己置于那样的境地?可凭杨逍的能力,要杀他还是易如反掌。他赌的是人心。帝王最会琢磨的就是人心,而朱元璋清楚的知道杨逍不会杀他,也不能杀他,所以他才能肆无忌惮的安排这一切。
“万岁。”一队八人齐齐跪倒在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阖了眸子,长长叹道:“把他拖到城外乱葬岗,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他忽然睁眼,认真嘱咐道,“要看着他被埋入黄土,不要立坟头、不要立墓碑,就处理得跟原来一样,其余的什么都不要做。”
他要杨逍在世上彻彻底底的消失,连一个坟茔、一个墓碑都不给世人留下。就好像他在人间蒸发了一般,除了他和这八个兵卒,没有人知道杨逍死了的事。当然,不久之后,这八个人也将会不存于世。
“是。”八人答应后便拖着杨逍的尸身往城外乱葬岗去了。倘若他们知道了朱元璋心中所想,定是怎也不肯接这门差事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故人
时隔一月,江南茶馆里的一处不是那么起眼的窗口边上坐了一个身穿黑衣、墨发掺白的男子,他对面所坐之人穿了一身淡淡的素黄色长裙,发间簪了一只成色已旧的芙蓉簪。这前一人便是明教教主杨逍,而后一人便是那位神秘的教主夫人纪晓芙。
杨逍自然是没有死的,他怎么可能死?当年远隔千里识破朱元璋的计谋,如今岂会识不破那样一个破绽百出的局?不过,那杯酒他是实实在在的喝了的,也是实实在在的中了毒的,然朱元璋不知道的是,他曾在峨眉山因祸得福,一身药血百毒不侵,便是宫廷剧毒“鹤顶红”亦奈何不了他。
御前假死、金蝉脱壳,他谋划这么多,仅是为了与她一生一代一双人。
“杨逍,我们接下来往哪儿走?”纪晓芙端了茶盏,一边品着糕点一边饮着清茶,又一边计划着他们的未来。
杨逍眉头微挑,勾唇笑道:“我们一路从江南往北,走遍这大好山河我们便隐居昆仑。只不过,坐忘峰是去不了了,到时候你去挑一座喜欢的山峰,我们就住那里。什么时候想下山了,就什么时候下山,也好看看朱元璋治下的这幅锦绣河山。”
纪晓芙却嗔怪道:“你看,我就说你放不下吧。你为他做了那么多,最后落得一个兔死狗烹,逼得你金蝉脱壳。你还管这么多作甚?你说他有治世之能,便教他管着就是,若要他知道了你还活着,还不指定他会做出什么?会不会故技重施再要你死一次。乱刀分尸,看你还怎么虎口逃生。”
杨逍干咳一声,连连说道:“是是是,都听夫人的,夫人说怎样就怎样。”
饮罢茶水,两人携手走在闹市上。如今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岁月静好。
还未走出多远便听得阵阵抑扬顿挫的哭声,寻声而去,闹市的一角正蹲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娃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声哭着。许是周围的人怕找上麻烦,竟没有一人去管那小娃娃,任她在这危险的闹市哭闹。
两人正要上前,一驾马车就已冲着那小娃娃撞去。她本就幼小,蹲在地上便更难瞧见了,想是那驾车的人根本没有看到他。然而,当他看见散开的人群中央蹲了个小娃娃的时候,再要勒马已经来不及了,只得眼睁睁看着马蹄往她头顶踏去。
惨祸即将酿成,却听不见一丝惊呼,耳畔只有一声一声、此起彼伏的惊叹。车夫不明所以地睁开双眼,只见杨逍双手撑住高抬的马蹄,他身侧的纪晓芙极快的抱起了地上的小娃娃闪身退到了安全的地方。杨逍勾起唇角浅浅一笑,双手一松便令马儿前蹄重新着地。未等围观众人凝神,他和纪晓芙的身影早已不见了,几乎是眨眼间,更恍若是九天谪仙。
到了一处僻静些的地方,纪晓芙小心翼翼地将小娃娃放在地上,一面用帕子替她拭去泪水,一面柔声问道:“快不哭了,小妹妹叫什么名字?爹爹娘亲在哪里?我们领小妹妹去找爹爹娘亲好不好?”
小娃娃抽噎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叫蝶儿,前几天爹爹和娘亲有事离开了,爷爷奶奶说今天镇上有好多好玩的,蝶儿就出来了。蝶儿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说着,她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好好,蝶儿不哭、不哭。”纪晓芙把她抱在怀里连声安慰,“那蝶儿还记得家在哪个方向吗?或者,蝶儿还记得自己家附近有什么东西吗?”
蝶儿环顾着周围的环境,好半天后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道,蝶儿不知道……”目光忽然落在旁边的一棵树上,她指着那颗树说道,“对了,蝶儿家旁边有好多好多这样的大树,还有,蝶儿家门口就有一条小河,蝶儿经常在河里玩水捉螃蟹的。”
纪晓芙望了杨逍一眼,便闻杨逍说道:“沿着镇外的小河走,应该不远的。”
待两人找到蝶儿家的时候,已是申时多了,日头将落,余晖撒上绿叶,仿佛裹上了一件金装,随风摇曳。远望去,蝶儿的爷爷奶奶已经准备出门去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