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陈宏森抱着球,和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围过来看热闹,梁鹂看着那男孩,皮肤很白,圆团脸,穿着的确良白色短袖衬衣,衣摆缩进深蓝色及膝短裤里,用一根牛皮带束着,脚穿白袜及白色球鞋。她所见过的男孩都如陈宏森这般四处撒野,弄得身上脏不溜秋,灰皮糟糟,而如这样的,却只有电视里面见过,如今干净清爽的出现在她面前......梁鹂惊呆了,头歪来偏去,怎么也看不够。

沈晓军问:“乔宇,今朝没去小荧星?”梁鹂想,原来他叫乔宇。

乔宇很礼貌地回答:“老师生病了,调到星期六补上。”

那个女孩忽然说:“我不要看了,好害怕。”转身跑到门里面去,远远地望着。

陈宏森一撇嘴:“女孩子就是娇气。”乔宇指指梁鹂:“这不是还有一个,你叫什么名字?”

梁鹂的心莫名怦怦跳,嘴唇皮发热,酝酿一下,才要开口,沈晓军倒替她说了:“我家里的,梁鹂,黄鹂的鹂!”

“名字真好听!”乔宇朝她笑了笑。梁鹂很高兴有人夸她,笑容腼腆:“你的名字也好听!”

“一点也不好听!”陈宏森心气不顺:“黄鹂不就是一只鸟,你是鸟吗?”他对自己给她的惊天一跪耿耿于怀。

梁鹂最痛恨人家说她是一只鸟,反驳道:“你是一棵树。”

陈宏森朝她做个鬼脸:“我不是一棵树,我是一片大森林,鸟儿鸟儿来做窝!”

梁鹂气的小胸脯鼓鼓的,捏紧了拳头,她可不好惹。

还是乔宇解了围:“别吵,沈叔叔要杀鸡了!”

沈晓军右手提起菜刀,嘴里叨念:"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本是阳间一道菜,有心不杀你,客来要吃菜......”刀尖在脖子处用力一划,再凑近准备好的小碗,就见腔内汩汩地吐血,接了足足大半碗,他朝陈宏森道:“你端回去,让姆妈烧鸡血豆腐汤把你吃,低血糖就好了!”陈宏森道谢,把球放到一边,端起血往门内走,听到女孩尖叫一声,传来他得意地笑。

乔宇也告辞要回家,和梁鹂说再见,梁鹂看着他沿弄堂往前走过三家,拐进门里不见了。

沈晓军把咽气的鸡丢进滚水盆里涮涮,烟气长腾,他手法十分娴熟地拔毛,剖肚,掏出肝心肫,剪屁股扔掉,把两半黄油丢进碗里。

“叮玲玲玲!”摇铃清脆地响,骑三轮车收旧书旧家具的爷叔经过,都是熟人,他吆喝着嗓子喊:“沈大厨,杀鸡啊!红烧还是清炖还是烧汤吃?”沈晓军笑道:“烧汤,好多吃几天!”那爷叔又喊:“摆点厚墩墩的香菇,鲜的眉毛掉下来!”

梁鹂抬头看着长狭的天空,窗户洞里此起彼伏地亮起灯光,家家户户在忙着收晾晒的衣物和被子,她感觉还在早晨的喧嚣里,怎一下子就天黑了。

沈家妈和沈晓军在一楼忙活做饭,她被留在房间里,宝珍已经起床,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时不时瞟一眼BB机,却一直未曾响过,她心浮气躁,趿鞋走到电视跟前,拧着开关换频道,拧了一圈也没欢喜的节目,似想起什么,转头问坐在小板凳上的梁鹂:“花仙子看不看?”梁鹂点点头:“看!”她便又拧回去,正在放片尾曲。

阁楼上下来个女人,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连衣裙,在屋里随便穿穿,她是沈晓军的妻子、梁鹂的舅妈,名唤张爱玉,在国棉十七厂做挡车工。

她看上去很温柔和善,笑着招呼梁鹂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细声细语地问话,还给她两块大白兔奶糖。

沈晓军端着小铝锅进房,顿在桌子上,一揭盖子,黄亮亮的鸡汤香味儿迅速弥散开来,宝珍从沙发上跳起来:“好香!”自去拿了碗筷,一把汤勺在锅里划,把肝心肫和两只鸡脚爪舀进碗里,再盛两勺汤,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沈晓军给她额上一个爆栗子:“还跟个小孩一样!”

宝珍笑道:“我最爱吃这几样!”

梁鹂舔舔嘴唇,在家里时姆妈会挟这几样放她碗里,她也最爱吃。

但她打算闷在心里,不告诉她们!

第陆章

沈家妈把两只大鸡腿挟进梁鹂的碗里。

张爱玉脸色微变,沈晓军挟了只翅膀给她,自己吃鸡头。

宝珍啃着细鸡爪子,笑着问:“阿鹂,那你们在新疆有鸡吃吗?”

梁鹂道:“姆妈自己养鸡,都是苏联那边的鸡崽,白毛红冠尖嘴黄,特别凶狠,会拍打翅膀飞起啄人的头,肉也特别的香。姆妈有次养过十几只鸡,不过一场鸡瘟一夜间全死了。”宝珍道:“大阿姐很能干呀!”梁鹂提起姆妈来了劲儿:“那当然。她除了上班,还去原始森林砍树、冰上凿鱼、挖菜窖、垒火墙,什么都干。”

宝珍道:“那大阿姐......” 沈家妈早已听的泪目,厉声道:“好吃好喝堵不牢你这张嘴是不是,不吃就滚!”

宝珍不满地嘟囔:“每趟一讲起大阿姐,姆妈就神经过敏。”

沈晓军瞪她一眼:“还讲,皮痒想吃生活挨打是哇?”

平常张爱玉会打打圆场,今朝也不晓哪能,一句话都不说,神情恍恍地。

一下子房里寂静无声,电风扇呼哧呼哧摇着头,梁鹂啃着鸡腿,觉得没姆妈红烧的香,谁家电视里传来唱歌声:人生本来苦恼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若没有分别痛苦时刻,你就不会珍惜我......

纱窗外有人叩了两下门框:“宝珍,宝珍在吗?”宝珍没答话,沈晓军离门最近,探出半边身歪着脑袋道:“雪琴?进来,进来一道吃饭!”

雪琴住在两楼,是陈宏森的姐姐,红星幼儿园的老师,她笑道:“我吃过了,宝珍呢,去我家看电视,《人在旅途》开始了。”

“来啦!”宝珍丢下筷子,去洗手擦嘴,沈家妈叮嘱:“看完就回来,还要上夜班的人!”宝珍翻翻眼乌子眼珠子,不是叫伊她滚么!

梁鹂听见啪的关门声,脚步声咚咚往下沉。

“多吃些蔬菜,头发变乌黑。”沈家妈挟了一筷子米苋到她碗里,把颗颗米粒浸成紫红色。

沈晓军又去盛了碗饭,拿出昨天剩下来的八宝辣酱,再不吃完就变味了。

梁鹂最后喝掉一碗飘满黄油的鸡汤下桌,沈家妈叫儿子开电视,《人在旅途》不要给她看,教坏小孩子。

张爱玉见闲杂人都走了,清咳一声,用脚踢踢沈晓军,沈晓军这才支支吾吾道:“姆妈,阿鹂怪能吃......”

“小囡长身体辰光时候,当然能吃。”沈家妈瞥他一眼:“侬不长身体,也怪能吃!”把碗重重往桌面一顿,沈晓军呵呵笑两声。

张爱玉看指望不了丈夫,笑着插话进来:“姆妈,是噶样这样额,阿鹂要回来我们皆没意见,只是把现实情况摆一摆,你看这三十平米的房子,窝了四口人,阿鹂要困哪里?伊没户口就没粮票,如今全家加起来都紧巴巴,哪有余粮把伊吃?更况阿鹂还是个小姑娘,吃穿用度不好忒板,否则走出去人家当我们虐待伊!而且伊今年十一岁,再过两年......有的好操心了,上海花花世界,诱惑多,到时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恶人总归都是我们做......”她停下暗睃沈家妈的表情,把嘴闭了,沈家妈看向儿子:“晓军,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晓军硬着头皮道:“我看阿鹂也不情愿留在此地块,吵嚷着要跟刘叔叔回新疆,到底年纪还小,分不清好歹;就算办上海户口,政策里也讲明要年满十六周岁,我建议过个五六年再接伊回来,宝珍嫁了,房里居住也宽松,伊也懂事体了,不是更好!”

沈家妈沉默片刻,语气失望道:“爱玉不了解其中原由,讲出这些话我不怪伊,但侬,侬讲这些,不止让侬大阿姐寒心,也让我寒心。”

沈晓军是白皮,面庞腾的胀红肉眼可见,他喛一声:“我不想讲,侬偏要我讲,当我方才的话放屁算数!”

沈家妈看向爱玉:“当年我们家有一个支边的名额,宝珍还小,就落在秀美和晓军两人身上,手心手背皆是肉,哪一个去我都心如刀割。思来想去就抽签,抽到啥人就啥人去,结果秀美抽到,她一声不吭的收拾行李,坐火车走了。”爱玉见她眼眶泛泪,安慰道:“这也怪不得姆妈,是天意如此!”

沈家妈摇头道:“当时两枝签子我做了手脚,上面皆写了秀美的名字。晓军是我们家里的顶梁柱,他往大西北一奔,沈家就完了,但秀美......我是亏欠她的,她在那边过的愈苦,我的良心就愈痛,我对不起她......”她掏出帕子擤一把鼻涕:“你们也勿要劝我,阿鹂我是一定要把她留在上海,培养伊上高中读大学,当年秀美也考取复旦大学,就因为出身不好被革掉,伊比晓军来三厉害,晓军只读到初中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