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1)

穿过一条横马路,梁鹂就闻到一股子怪味道,弄堂口摆着一人高的垃圾桶,已经塞的不能再满,有些滴滴嗒嗒往下掉,地上一大片灰里透青的脏水冒着秽泡,乱丢着一大捧吃空的糟毛豆荚、嚼碎的螃蟹壳,还有发红的虾皮虾头,又腥又臭,一个环卫工人推着一车子煤球灰一股脑地倒上去,还带有星火,嘶嘶如蛇吐芯子的声音,很多绿头红眼的大苍蝇受惊飞起,横冲直撞地,梁鹂把头一偏,嗡嗡声一瞬而过。

她皱起眉头,因为这样的气味想呕,肖娜却似习以为常,拉着她的手往暗幽幽的弄堂里走,走到第二户推开门,里面是个天井,还是阴暗,白天也开着灯,天井中央摆着炉子,上面炖着汽压锅,哔哔乱响,烟气腾腾,将灯泡都洇黄了,一股子甜香味儿四散,把门外垃圾的臭气成功掩盖。

肖娜告诉她这是邻居在做糯米糖藕,然后会拿去城隍庙卖给来旅游的外来客,上海本地人是不吃的。

她让梁鹂等一会儿,先回家探婶婶在不在。

梁鹂只得站在那儿,看一个胖女人做糯米糖藕,她蹲身在大脚盆前,拿着毛刷清浸在水里覆满淤泥的莲藕,藕节交界处最难洗,便用手指抠,抠得指甲里黑漆漆的,那水也是浑泥浊沙地翻滚,粗大的莲藕一根根洗好摆到另个大盆里,她也没耐烦再洗一遍,是懒惰还是为省水,不得而知。用小刀切削掉两头,却不扔,放在旁边备用,露出圆圆的孔洞,把泡软的糯米用调羹送进去,再用筷子通一通,她大抵是熟能生巧,很快就完成一节,把削下的藕头重新装回堵住,再用几根牙签插刺封牢,汽压锅不再哔哔厉响,她揭开锅盖,从黑红黏稠的汤汁里捞出煮成胭脂色的莲藕,搁到靠墙一张板桌上放凉。

胖女人一直在劳作,走来走去,跑进跑出,根本没瞧过梁鹂一眼,似乎怕四目相对了,就得微笑,招呼,切一块糯米糖藕给她尝尝。

肖娜站在门前招手,梁鹂连忙跑过去,听她窃喜道:“婶婶不在。”

踏进门,肖娜拉亮灯,里面有个楼梯,楼梯底下和墙面形成三角的角落里,搁着一张小床,一位老太太坐在床沿,手里拿着小木榔头轻轻锤着腿,肖娜给她介绍:“这是我阿奶。阿奶,她是我同学。”梁鹂礼貌道:“奶奶好。”老太太很慈眉善目,叫着孙女:“娜娜,拿点心给同学吃。”

肖娜拉梁鹂继续往里走,是个六七平方的一间房,摆着床、立柜、圆桌椅凳等家俱,如那只糖藕一般,孔洞里塞的满满当当。

肖娜笑道:“这里叔叔婶婶住的,我和爸爸蹲在楼上阁间。你坐。”她拿起桌上一只粉色塑料水瓶晃晃,没有水,蹬蹬上楼捏着一把钥匙下来,又往灶披间跑,梁鹂也跟着去,还没到下班的时间,空荡荡的,水龙头都装在木盒子里,扣着锁头,是怕邻人偷用自家的自来水,肖娜拿钥匙打开,灌了半壶,搁在煤球炉子上烧,她俩站在旁边等着,没一会儿就满头大汗,打开糊满油污的窗户,一阵风总算吹进来,有糖藕的甜味,也有垃圾臭。一只煨社猫躲在墙角吃着鱼骨头。

“你爸爸呢?”梁鹂问。肖娜道:“前两天有人介绍去片场当群演,演一场有二十块,包顿饭。”她又说:“昨天半夜里去火车站,演抗战片,他是被枪击中牺牲的兵,躺在铁轨上装死尸,回来跟我讲,装着装着就困熟了,等醒过来,人早都跑光了,片酬也没领,点心也没吃,今天要去讨回来。”她讲这个似乎就为逗梁鹂笑的,梁鹂笑了一下,却又觉得没什么可笑的,反有些难过。

她问:“你婶婶还刁难你吗?”肖娜道:“我、爸爸和婶婶阿奶她们分开过,婶婶有时鸡蛋里挑骨头,发脾气骂人,爸爸让我忍着,不要睬伊,等我们攒够钱,从这里搬出去,就自由了。”

梁鹂拍拍她的肩膀:“一定会有这天的。”肖娜笑着点头,她还是乐观的,听见壶盖托托地响,把水灌进热水瓶,从碗橱里取只碗洗洗,倒了大半碗凉着,趁梁鹂喝水之间,她重新把水龙头锁了。

梁鹂走的时候,和老太太说再见。隔着灰白色夏布蚊帐,听她嗯哼哼两句,旧式的上海话,很难听懂,又像是睡着了的呓语。

沈宝珍心底明白,赵庆文另娶雪琴,无论是医院科室还是弄堂邻里,总有些许好事者幸灾乐祸,背后指指点点,就觉得愈发没意思起来。

这晚上,她把家人叫到一起,说着打算出国的决定:“美国医生彼得向医院提出,希望公派几员医生护士去他所在的医院交流、学习先进的医理护理知识和技能,我托福过了,就跟医院提出公派申请,应该八九不离十。”沈家妈及晓军等都没想到她会有这一出,一时没有话可讲。

梁鹂倒挺兴奋的,她们班里同学的亲戚都有在国外的,每趟回来都会带很多好东西,她问:“小姨是去美国么?”

宝珍“嗯”了一声,笑着道:“等我走了,你就睡姨姨的床,不用再和外婆挤一张小床。”

沈晓军沉下脸来:“你因为这个出国,大可不必。若是因为那些风言风语,也大可不必。”

宝珍道:“我谁也不为,我就为我自己,我想走出去,开阔眼界,增长见识,看看外国人的地盘到底是哪样的,真的遍地都是黄金么!他们的医学和护理世界顶尖的,我要去看看到底和我们有多远的差距。我拒绝小赵,不愿早早走入婚姻,以为是因为房子,因为感情没了,其实不是,我现在彻底想明白了。”她引用了汪国真的诗:“总要走向远方,走向远方是为了让生命更辉煌。走向崎岖不平的路上,年轻的眼眸里装着梦更装着思想。人生苦短,道路漫长,我们走向并珍爱每一处风光,我们不停地走着,不停地走着的我们也成了一处风光。”满腔的激昂振奋。

沈家妈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走走走,你不累,我都累了。”

?第肆陆章

沈家妈不禁眼眶泛红,她在大女去新疆时,当众痛哭了一场,后就未曾在人前落过泪。一觉大家生活都苦,有些还不如她;二也是个性格刚强的,男人死的早,还要拉拨儿女,肚饿需吃,身冷需穿,打起精神来继续度日。但现在,和当年,终是不一样了。

宝珍连忙笑着挽住她的胳膊:“姆妈,哪能啦?我就是去留学,又不是不回来。”

沈家妈道:“你大阿姐在新疆,二十多年回来探亲,五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这还是国内,你去什么美国,十万八千里的地方,云和月都追不上,回来,回来也是给我奔丧!”

原听她说云和月都追不上,沈晓军等还笑了一下,待听到奔丧,都严肃了。

宝珍低声嘟囔:“我和大阿姐的情况两样的,大阿姐是响应国家号召建设边疆,我是选择更好的前途,姆妈不能混为一谈。”

“我没觉得有啥两样,反正都要从我身边离开,早晓得是这样的结局,我拼死拼活把那你们养大图啥!”

宝珍有些生气:“我要出嫁了,不照样离开侬你、去人家屋里生活,平常辰光时间也难得回来一趟。”

“我愿意。”沈家妈道:“总在一城之内,侬不想我,我想侬了,拔起腿、坐公交乘差头出租车 就能见到侬,侬胖或瘦,过得好或不好,生病了、被欺负了,总有我这个姆妈在,可以替侬撑腰、出头。我从不羡慕旁人家啥啥啥在外国发大财,谁谁谁买回八大件,我只要那在我身边就知足。”

宝珍叹声气,低头抠着指甲,沉默起来。

沈家妈擦擦眼睛,拿着准备好的一包年糕,叫上梁鹂一起去乔宇家。

宝珍要回床上看书,被沈晓军叫住,他问:“去美国大概要准备多少铜钿?”

宝珍算了算,往低里说:“三四万总要有!”

沈晓军沉思道:“出国不是小事体,关系侬自己的人生和未来,要确实想好,不是三分钟热度,做到三思而后行。”

宝珍没有回答,姆妈的态度让她一时乱了心。

弄堂里,孙师傅半躺在帆布床上,高脚方凳上摆着一盘清炒海瓜子,一小瓶糟烧,也不用筷子,直接上手最有趣,捏着海瓜子嘬嘬味道,吸那点蚊子肉入喉,再抿口杯中酒,瞧沈晓军似乎很烦恼,笑道:“一酒解千愁,来,陪我吃一杯。”沈晓军摇头,只是抽香烟。

孙师傅便不再强求,他认为年轻人有烦恼是件好事体,意味着心有不甘,还有追求,不像他这种老邦菜,已到了知足长乐的年纪,再抿口酒,眯眼听着广播电台里咿咿呀呀唱《罗汉钱》,唱到莺莺做媒时,油渍渍的指头在床的扶手处敲击,跟着摇头晃脑也哼起来。沈晓军听得心烦,忽然腰间 BB 机开始振动,取下来看,是阿宝有急事寻他,走出弄堂口,人行道上也皆是乘风凉的人,长条凳七七八八,电线杆上装着路灯,洋铁瓷灯罩,下面明亮的灯泡,引得蛾子和小蜢虫簇簇乱飞,蚊子不凑热闹,只望人身上叮,蒲扇噼噼啪啪此起彼伏,拍在自己肉上不留情。

阿宝的车子停在路边,人却坐在凳子上,沈晓军过去时,他正狼吞虎咽吃着麻酱冷馄饨。

“啥事体?急吼吼叫我出来!”沈晓军“啪”的打死手臂上吸血的蚊子:“有屁快放!我的血型最招蚊虫。”

阿宝笑道:“我今朝载了位风水先生,路过黄河路时,特意向他请教,他指着一爿店面跟我讲,地底下有只聚宝盆,谁得谁发财。我看还在等出租,价钿也不贵,屋主讲已经有人在考虑,就飞回来告诉你,事不宜迟,时不我待,明朝就去盘下来。”他一口吞一只馄饨:“我晓得你又要讲我迷信,这种事体,宁愿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沈晓军捏捏口袋里的烟盒,空了。阿宝撞下他的胳膊肘,抬头,一个美女从人行道经过,涂脂抹粉,穿着白色西装式样的连身裙,腰间束一根拇指细的祖母绿皮带,肉色长筒袜,高高的尖头皮鞋,肩膀搭着小皮包,神纠纠气昂昂地走远了。阿宝吹个长口哨:“等侬开饭店致富了,也给阿嫂这样一打扮,那就是我们上海最繁华地段的弄堂西施。”

沈晓军的心底是五味杂陈的。

沈家妈领着梁鹂气喘吁吁爬楼梯,好容易到乔宇家门口,叫了声:“乔阿姨在么?”话音才落,乔宇已经推开纱门,让她们进来。

乔母刚才蹲着擦了两遍地板,此时在清洗抹布,只让着她们坐,乔宇端来一盘红瓤黑籽切好的西瓜。

沈家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零碎钞票给梁鹂,叫她和乔宇去买柴爿馄饨吃,乔宇有些迟疑,沈家妈笑道:“去吧!去吧!我要和侬姆妈单独聊聊天。”他这才高兴地和梁鹂一起下楼去了。

乔母晾好抹布回来,看看四周问:“乔宇和阿鹂呢?”

“我请她们去买夜点心吃。”

“嗳,还让侬破费......乔宇课外作业还有两章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