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崖却想,那魁星着实是个有良心的好天官,还管月老的差事,合该烧柱香谢谢他。
江蓠掀起帷帘看外头,一弯银月还挂在天上,苍穹的黑色淡下来,东边泛起青蓝,街坊牌楼都隐在清晨的寒雾里,只露出模糊的轮廓。
“还早,迟不了。”他揽过她的肩,“再眯一会儿?”
江蓠靠在他胸前,手里还拉着帘儿,遥遥地望着那弯月亮,“每次我离家出去考试,娘前一天都会给我开小灶,早上是及第粥,中午吃状元饭,晚上有定胜糕,每年正月里还会去魁星阁上香,她是真的希望我考状元。”
她哽咽起来,“我以前还嫌她手艺不好,她让我带几块糕走,我转头就给了对门的穷秀才。”
楚青崖拍着她的背,轻声道:“凡事看结果,岳母大人若在天有灵,定不会怪你。你也做了善事,积德自会有福报。”
江蓠抹了抹眼角,“可是她做得真的很难吃,那秀才最后也喂狗了。”
楚青崖:“……那你给狗添了顿饭,也算积德。”
她嘴角一动,险险地止住了,扯了一下他垂落的长发,“都说今天不要讲笑话!”
楚青崖笑道:“好好好,那我说个别的。我参加会试第一次来京城,不知道这里都是利害关系。我爹虽是个小县丞,家里却有几个祖传的田庄,还算殷实,给了我一百两银票,叫我出门不要省钱,我就住了个最好的客栈,里头全是考春闱的富家子弟。那时京中在传璧山县出了个十五岁的解元,把我捧得极高,我说话便不知分寸,得罪了人。客栈有个考生的父亲是三品官,这人是个草包,很看不惯我,但又怕我盖过他的风头,便让他爹找了考官行贿。那考官知道让他考中,众人会不服,干脆把试题泄了出去,举子里有不少人买到了题。”
江蓠连连摇头,“他胆子也太大了,听说后来被先帝砍了脑袋。”
“对,就是他。”楚青崖继续说,“我即便知道客栈里的举子在私下流传考题,也不屑去问,以为能凭真才实学考中贡士。结果是考中了,但杏榜上排倒数第三,你猜是什么原因?那三品大官去行贿,拿了五百两银子,四百两保他儿子考中,剩下一百两,是专门用来压我的。”
“这等气量狭隘的鼠辈,做了官就要为祸一方!”江蓠愤然道。
“杏榜一贴出来,我看到名次快气疯了,可我爹娘在京城没有任何关系,帮不上忙,我也心高气傲,做不来拿钱换名利的事。过了几天便是殿试,我有心在皇帝面前大展文采,发挥得不错,但他就是把我定了进士最后一名。”
江蓠对这件事一直很不解,“为什么?你哪句话得罪他了?”
楚青崖摸了摸她的头,“我并未得罪他,而是他本就不喜我,至于原因,我不知道,也不想深究。我是弘德元年璧山县唯一的进士,家里高兴得不得了,县衙还放了爆竹庆贺,可我病了一场,在翰林院当个庶吉士,浑噩度日。第二年献宗点了我去朔州当县令,我走得很干脆,至少是个做实事的官,有往上升的指望。”
“他也算成就你了,朔州虽然偏远苦寒,但人杰地灵。你任期正好遇上北狄南侵,休原县算是大功臣,我知道城里有个黑袍小将,深夜骑马出关去了西可汗大营,劝说他不发兵,还探到了敌军动向,因此先帝才能以少胜多,歼灭东可汗的大军。你在那儿干了三年,想必把这一笔算上政绩了吧?”江蓠兴致勃勃地提起旧事。
他笑了笑,“没想到这事薛湛也知晓,还拿来给学生上课。其实也是天时地利人和,那年掌兵支援北境的是楚王,后来登基做了皇帝,他在军中历练多年,向来喜欢有胆识的年轻人,所以不追究私自出城的罪过,还把我调回了盛京府做通判。”
“那人你见过吗?”江蓠太好奇了。
狗:力微,饭否?
今天狗狗不上班,所以没有束发,方便老婆揪
玉台梅4115字
玉台梅
“就是个巧舌如簧、背信弃义的小人,回了休原,就把西可汗送他的两个护卫杀了,免得让人怀疑他通敌。”
她却道:“他正是比权量力,敌我分明,杀伐果断。成大事者有几个心软的?”
“夫人就这么赏识他?”楚青崖挑眉问。
“薛先生赏识的人,我自然也赏识。”
一句话又让他沉默了。
江蓠接着刚才的话题问:“你说你最恨舞弊,当年受贿的考官死了,那个行贿的考生和他爹呢?”
“他父亲你认识,就是向阁老。”
她震惊地张口:“……我以为你们私交甚好!上次他来家里赴宴,还跟你说说笑笑的呢。你竟然没跟他对着干?”
“我跟他对着干做什么?”楚青崖平静道,“当初我从六品通判升到三品侍郎,是他向斗升看先帝眼色,在早朝上领头提议的。他那个草包儿子强抢民女,打死了人,按律要偿命,被我抓到了把柄。我给向斗升报了信,说若能做侍郎,就可以斡旋朝审的命案,他便答应和其他人一起保举我了。”
“那案子最后怎么判的?”江蓠心情复杂。
“当然是按他的指示办。只是他儿子福薄,染了时疫,死在狱里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懂了,“你还挺……向阁老没怀疑吗?”
楚青崖毫不留情地道:“你知道他有多少个儿子?一个没出息的庶子,死了便死了,只要我给他的好处足够多,他还得谢我。科场行贿在高官之中算不得大污点,我要是揭他老底,他也是个腰斩的下场。向斗升现在是安分了,甩手不管内阁的事,与我客客气气的。”
江蓠唏嘘不已。
她想问他身上有没有把柄,做没做过亏心事,话到嘴边又算了。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何况是位置这么高、爬得这么快的官,说他没有些狠辣的手腕,没暗地里整治过几个人,她自己都不信。
有些事她知道以后,恐怕就不能与他像现在这样相处了。
楚青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手指抚上她的唇,“惊到你了?我从来不是君子,官场上的蝇营狗苟,我没少做,也做得如鱼得水。只是有两样不做,一是贪污受贿,二是给活人安莫须有的罪名,所以看上去约莫是个清官。”
江蓠转了转眼珠,“自古承天大任的官,都有一两个贴心的知己,不然太孤寒了。管仲有鲍叔牙,陈重有雷义,范式有张劭,你这个清官难道就没有一个八拜之交?”
他叹了口气,眼神微微飘远,“我的莫逆之交,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可官还得继续做,日子还得继续过,是不是?我父母长姐俱在,无病无灾的,又娶了你,上苍已经待我不薄了。”
说话间,轿子停下,外头玄英喊了声:“大人,夫人,到集贤门了。”
楚青崖牵过她的手,低头在茧子上吻了一下,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个油纸包,塞到她手里,“昨日买的定胜糕。”
她顿时愣住了。
“去吧,甲首旗开得胜。”他推开轿门,含笑做了个“请”的姿势。
江蓠系紧斗篷出了轿子,踏着没过靴面的积雪走出十来步,忽然回过头。
熹微的天光里,那双漆黑的眼睛依旧定定地望着她,长发被灌进轿帘的晨风扬起,旌旗般猎猎飘荡。
她合拢手掌,呵了口热气,小跑几步拉着阿芷,“快走,误了时辰可不好。”
前日落了雪,斋堂的瓦檐上铺着一层银白,渐露的晨曦把雪染得绯红,分外瑰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