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善。
这份抵触从何时而起,没人能说得清,只是已很有些年份。
周善是面镜子。
看着他, 就像是对着镜子在照自己。
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愚蠢莽撞、固执迂腐, 不懂变通的周朔。看到多年前的那个人, 总会使周朝明倍感不快。
何况周善不是一个富有理智的孩子。
太安二年,无知浅薄的少年私自擒拿建兴的管事,听说是因为管事的家奴抢掠田地,还当街打死了人。
建兴有严格的审讯流程, 他一个半大小子,怎么样也轮不到他去拿人审讯。
且不论他这个还在学府念书的学生,上哪得知这些街头闲谈, 就论他私自动刑的做法, 任谁都觉得匪夷所思。
思量着, 周朝明觉得这孩子是被人忽悠了。
派项从查探,果不其然,是那些总围在善儿身边的地方同族传出的闲话。但周朝明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地方或许敢传闲话,但不会有胆子出言怂恿。
有这个胆子,且有这个必要的,只能是主家。
被私拿的管事同僚纷纷涌到梧桐院,向他进言诉苦,“我等效忠明公,为明公办事。苦些累些,都不当紧。”
“只是如今办的差事尚未做完,若是个个都被这么不声响地拿下,就怕误了明公的吩咐。”
被周善拿住审讯的管事,是他的人。
这孩子,真是没办法。
周朝明叹了口气,才安抚这些管事,许诺事情不会闹大,让他们放心办事 ,又让项从把善儿叫来。
这些年,本牢牢被建兴掌控在手里的权力,在他的运作下,向地方分散以至瓦解。
因在徭役、税账、土地等方面的措施,有人对他恨之入骨,也有人对他赞谬颇多。
但于周朝明本人而言,做这些,并不为他人的评点与毁誉。甚至于在他的认知理念里,这些事都无对错之分。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的意义又在何。
只知道要这么做。
要去践行多年前的夙愿。
但当初的心境与执着,早就在缥缈若浮尘的岁月中销声匿迹。
作为被遗弃的、过去的本体,他没有可供回首的过往,也没有寻觅遗失的能力。
故而时至今日,他的任何行为都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
被项从唤来的孩子,怨怒非常。
大概在来的路上他与离去的管事们撞见,并且发生了某些不愉快的口角之争。不然他的态度不会恶劣至此。
尽管知道懵懂且莽撞的孩子,会轻易落入他人圈套,会因被激怒而损失了理智,以至于做出蠢事。
但周朝明不觉得自己有提点的必要。
少年有少年的路,走在路上摔了跤,是少年该有的经历,也是他活该。
眼下的少年闯进屋子,开口质问道,“父亲喊我来做什么?你要包庇他们吗。”
“你凭什么私自拿人呢?”周朝明问他。
“他不仅纵容家奴抢地,还把心有不满、向官署告状的人家都活生生烧死。法度何在,天理何在?”
周朝明觉得孩子没听懂他的话,只好再问道,“我问你,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抓人?谁准许你用私刑的?”
他语噎了一瞬,旋即道,“我没资格抓他们,但你有资格徇私枉法,是吗?”
闻此,端坐案后的周朝明,才抬眼正视这怨怒非常的少年。
是这样。
他有这个资格,并且也确实在这么做。
“建兴管事抢农人耕地的案子,我能看到的最早案卷,是四年前。他们告上来,却被你压下去。”
“告案的人很快于家中自缢,可仵作的记案却写到,死者脖子上有两道勒痕。”
“他是先被勒死,再挂到粱上的。是吗?”
类似的事有太多,周朝明记不清是哪桩。
不过听这流程,确然很像他的某次随口吩咐。
“管事敢这么做。是你的授意,还是默许?”
少年的连串质问,很吵。
周朝明想叱问他:你懂什么。
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没有必要。
“把人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