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深谙,在封建时代,对皇帝不忠就是最无可饶恕之罪,故而此三点摆在前头,说得极为严重。窃君权、损君名、乱法度,一顶顶大帽子接连扣下。
又不失细节,对官员“批颊以责”这一幕,将冯去恶的嚣张气焰表现得淋漓尽致。且能勾起那些受辱官员的新仇旧恨,回头怕不应声举证,对他的仗义执言感激在心?一石二鸟,不外如是。
“如此奢靡用度,财物由何而来?他便贪赃枉法,公然索贿。北镇抚司有‘三木银’,好教陛下与诸位大人知道。看准哪家财帛丰厚,胡乱套个罪名抓捕,先枷三木,沉甸甸百斤重,人既变色脱形。如家属设法施救,便索千两白银,但只去一木。去第二木须两千两,去第三木须三千两。六千两换一条人命,出得起的倾家荡产,出不起的人财两失。如此陵轧勒索,是陷民于水火,大罪四也!”
这“三木银”,是冯去恶定下的潜规则,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不会对外宣扬,只在下狱后暗示受害者家属。倾家荡产捡回性命的,被枷得不敢吱声;凑不足赎金丢了性命的,说明家业薄,更是没人敢为其打抱不平。如此多年不曾事发。
要不是沈柒透露内幕,苏晏也无法说得如此具体。
此番被他公之于众,朝上大臣们面露愤慨之色,互相议论纷纷,骂冯去恶贪毒。就连以雅量著称的景隆帝,闻之亦愠容满面。
“他还借侦察缉捕之机,贪昧罪臣府邸查抄的家产,填充私库,并与手下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分赃。以国库之财笼络人心,培植党羽,是结奸蠹之党,大罪五也!”
“纵容手下,对官员投匦设阱,片语稍违,驾帖立下。若有人弹劾他不法之事,势必寻隙报复,将人下狱折磨。如此睚眦必报,铲除异己,是逐立朝之直臣,大罪六也!”
“为显示锦衣卫巡查缉捕之职能的重要性,不惜炮制冤案,冒功领赏,欺上瞒下,是负君上之恩信,大罪七也!”
“‘诏狱’者,奉天子诏旨治狱,唯天子有权下诏定罪。非同于一般狱讼,所办均为大案要案,或涉朝廷要员。陛下沿袭此制,为的是慎重定罪,纠大奸匿而免伤无辜冯去恶却大兴刑狱,屈打成招,是视人命如草菅,大罪八也!”
“伪造认罪状,攀扯李阁老,逼死卓祭酒,是伐朝廷之栋梁,大罪九也!”
听到第九条,不少文臣已按捺不住,尤其是李乘风门下一系,纷纷出列奏请:“冯去恶十恶不赦,臣请陛下杀之!”
“臣请杀冯去恶!”
“不杀冯去恶,不足以立君威、正纲纪、平民愤,臣请杀之!”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皇帝将手一抬,广场上众臣立时肃静无声。皇帝道:“还有三条,苏晏,你继续说。”
“剩下的三条,均与微臣有关,臣恐需要避嫌,不知该不该说。”
“既是劾案论罪,当言无不尽,不可因避嫌而害公义。只管说。”
苏晏有人撑腰,昂首直视御阶上跪着的冯去恶,眼前又浮现出沈柒那惨不忍睹的伤背,更是一口恶气梗在胸臆,不狠狠发泄在罪魁祸首身上,如何能平息满腔怒恨!
他扬声道:“叶东楼遇害案中,冯去恶勾结凶手,矫诏诓骗画师,共同设局陷害豫王殿下,居心险恶,是犯宗室之威德,大罪十也!”
“在别宫暗动刀兵,遣人潜入东苑崇质殿暗杀官员。其时陛下与太子均宿东苑,焉知没有刺驾之心?是阴图不轨之事,大罪十一!”
“苛害下属,动辄以酷刑见罚。其手下千户沈柒不肯听命枉杀官员,便被他施以‘梳洗’重刑,性命几丧,是敝天下之忠义,大罪十二!”
这最后三条,一条直接牵扯已结的叶东楼案,在场官员们这才恍然大悟:只凭云洗一个翰林院编修,如何能做到,却原来是与冯去恶勾结指不定还是受他指使。苏晏身受其害,算是此案苦主之一,难怪说要避嫌。
只是不知最后两条,又与苏晏有何关系?
旁人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追查,李乘风敢,当即问了出来。
苏晏朝他拱手:“回阁老,冯去恶遣人暗杀的官员,便是下官。他原本派的是千户沈柒。沈千户被我以情理说动,非但没有下手,还屡次暗中保护,因此见疑于他,便被他召回北镇抚司,施以‘梳洗’之刑,如今仍徘徊生死,不知性命何存。”
“舍己救人,重道义而轻生死,这沈柒真乃义士也!”李阁老感慨道。
果真是沈柒!这个叛徒……十年知遇之恩,竟然以仇相报,只恨当时心软,合该凌迟了他!冯去恶扭头望向苏晏,眼中恨深如海这小子究竟给人喂了什么迷魂药,从沈柒到豫王,从小爷到皇爷,一应地偏帮他!
苏晏朝他隔空冷笑:我就是喜欢看你对我咬牙切齿又无能为力的样子。你干不掉我,就轮到我干掉你,看谁更有手段咯!
这个无声的鄙夷嘲讽,如刃刺胸,搅得冯去恶心口绞痛。
他恨得要吐血,起身高叫:“我不服!只听黄口小儿几句凭空构陷,毫无实据,就要定我的罪?天底下竟有这样的道理!”
“你凭什么认为,我手上就没有确凿证据?”苏晏目光掠过群臣,对贾御史对上了眼。
贾公济自认为出场的时机到了,抱着两尺见方的大暗盒上呈皇帝,与蓝喜一本一页地挑拣出来,分门别类,整齐铺叠在御案上。
“证据在此,想必内中乾坤,冯大人比我更心中有数。”
皇帝随手拈起一卷密令,方才看一眼,便掷在冯去恶脸上:“你自己看!”
冯去恶不用展开,光看样式,便知道是自己前几年寄给异地手下的密令,叫对方凿沉某外放官员乘坐的船只,伪装成江难事故,本该阅后即焚,却不知怎么落到苏晏的手上……又是沈柒!他分明早怀异心,此番趁苏晏之事发难,不但洗刷了鹰犬酷吏的恶名,赚得内阁首辅一声“义士”称赞,还能借机邀功上位。
自己终日打雁,不料反被雁啄了眼,真真是养虎为患!冯去恶怒极伤肺,竟咳出一口血沫。
他用手背一抹嘴角,如负隅顽抗的困兽,嘶声咆哮:“这些都是你勾结沈柒伪造的!我不认罪!不认罪!”
却听雄浑低沉的男子声音自场边传来
“这三个人证,莫非也是他勾结本王伪造的?”
豫王在侍卫的簇拥下,也不乘坐肩舆,大步流星赶来。身后的随从抬着两具冻过的尸体,将担架搁在广场上。
冯去恶一眼认出,是千户范同宣与他手下一名总旗。
豫王朝皇帝拱手行礼,而后道:“皇兄命臣弟与苏侍读暗查叶东楼案,臣弟夜入小南院,意外撞见三名锦衣卫乔装改扮,要杀苏侍读,被臣弟当场拿住,反杀两人。还有一人负伤,现跪在场下,任凭皇兄发落。”
豫王来得及时,全因为苏晏在出发前,让沈柒手下的锦衣卫探子高朔,带着太子腰牌前往豫王府,说明今日打算,请他届时协助。高朔身怀东宫腰牌,守卫王府的亲兵不敢怠慢,当即上报,节约了不少时间。而豫王那晚杀了行刺者其中的两名,本想一并处理掉尸体,也是苏晏劝他暂且保存着,不日将有大用。
此刻,苏晏看到被侍卫押跪的那人,面如金纸,显然受伤颇重,仔细分辨五官,发现正是那个被他用一招“叶里藏花鸳鸯脚”踢碎了蛋蛋的老兄……就算被救回来,也是半个废人了。
他在心里给对方发送了个“允悲”的表情图,转而逼视冯去恶:“罪证如山,你自己认或不认,又有何区别?”
尸体与人证摆在眼前,群臣再次哗然如沸,连接跪地,恳求皇帝诛杀奸邪。就连平日趋炎附势,与冯去恶走得近的一些官员,也唯恐受到牵连,赶忙撇清自己,一个比一个请愿得更大声。
贾公济临时炮制了一篇《劾冯去恶众罪疏》,洋洋洒洒开始发挥嘴炮特长,极尽唇枪舌剑,指着冯去恶的鼻子,将他骂个狗血淋头,既毒辣刻骨又不带半个脏字。没看到前半场的人,见这番光景,还以为弹劾冯去恶的正主是他贾公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