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络现下过来,是向坐在木榻上的皇帝汇报自己今日的所为。

“奴婢按陛下的吩咐,去找了钟校尉……”

张络小心回答,其实在皇帝刚刚吩咐他办事时,这个混迹于宫廷底层的小内侍更多是感到畏惧与惊讶,但他迅速意识到,面前摆着的是一个绝好的晋身之阶。

众所周知,由于不受重视的缘故,昔年的九皇女身边并无可靠近臣,如今少府中诸位有品级内侍的年纪都已然不小,张络想,只要能让陛下觉得自己足够好用且足够忠心,那么天子在提拔人时,难道还不会给心腹之人高位么?

木榻上,裹着白貂裘的温晏然倚靠着身侧的凭几,半闭着眼,一言不发地听着张络的汇报,从头到尾都没给出半句评价,等人说完话后,微微颔首,示意张络退下。

张络揣摩不透天子的想法,行礼后站起身,轻手轻脚地退到门边,刚要迈过门槛时,又被里面的人喊住。

温晏然睁开眼,清凌凌的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扫,就在门前的小内侍忐忑地揣度起皇帝是不是又打算吩咐什么事情时,却听这位天下至尊开口道:“这几天雪一直不停,你在外奔走时记得多穿件衣裳。”又向身边女官道,“罢了,将昨天收拾的那件皮裘拿过来。”

这件皮裘是她作为皇九女时的旧衣,宫人们不敢丢弃天子在桐台时的旧物,全都好好地收拾了起来,温晏然昨天散步时,看了两眼女官们收拾衣物,顺便记下了那件皮裘。

内官自然不能身着逾制的服饰,不过考虑到昔日皇九女的生活待遇,温晏然的旧物中,也实在没什么逾制的器物。

张络的动作微微顿住,随即垂首躬身,向着天子再度拜了一拜。

*

冬日太阳落山的早,苍穹上无星无月,黯淡得就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黑毡,皇朝中的主要殿宇、道路上已陆续点了烛火,其中以被用来停灵乾元殿最为灯火通明,温晏然如今所居的西雍宫次之,其它区域由于现在人手有限,就难免显得冷清寥落一些。

一个年轻宫人办完差事后,被屋外的冷风一扑,决定抄小道往回赶,不料却在宫苑内迷了路,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随身带着的旧灯笼也熄灭了,只能摸着黑慢慢往回走。

她走了半刻左右,忽然听见远处风中传来了一种十分熟悉的,令人心下战栗的声响。

那是禁军行走时身上甲胄发出的声音,先帝末年,前朝后宫都被这位暴君清洗过数次,年轻宫人一听此音,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化作一块顽石,一动不敢动。

直到那队人马离开很远后,这位宫人才稍稍松了口气,但旋即又察觉到不对禁军若是奉召入宫,或者宿卫宫苑,又为何不点带着照明之物,反而跟自己一样摸黑前进,倒像是刻意在掩人耳目一般?

这队禁军虽然没有携带照明之物,但行动时却十分熟络,在靠近皇城中前朝与后宫的分界线时,分出一半人马往北边去,直扑栖雁宫,剩下的那一半则不动声色间将西雍宫团团围住,争取做到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当初温晏然不顾朝臣劝阻,执意将宗室子女留在宫中,并为了方便管理,将这些人集中安置在栖雁宫的偏殿内,正方便了有心人一网打尽。

今夜似乎格外安静,在这些禁军包围西雍宫的时候,竟然没有一队巡逻的队伍恰好路过此地。

直到禁军将西雍宫围得密不透风,为首之人才喝令手下开门,身材魁梧的副将上前两步,直接抬腿将大门用力踹开。

大门砸在石墙上,发出一声巨响,而那踹门的副将早已经带着手下人一阵风似地冲进了正殿里头。

在完成包围时便已没必要继续隐瞒行踪,这队禁军早已点起火把,将西雍宫内外照得灯火通明。

过不多时,那位率众冲进殿内的副将面色铁青地从殿中跑出,快步走到为首者身侧,压着嗓音道:“大人,里头没人。”

这座宫殿内不但没有皇帝,甚至连近侍都没能找见一个。

就在副将出来汇报的时候,负责寻找宗室子女的那些禁军也传回音讯栖雁宫跟西雍宫虽然位置不同,但在空旷程度上,却保持了相当高的一致性。

副将听见身边有铁甲撞击的轻响传来,竟是亲卫中有人开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们凭着一股胆气冲入宫中,结果却扑了个空,一些名为“后怕”的情绪便慢慢浮上了心头。

大周立国三百余年,哪怕身为叛军,心中多少对温氏怀揣着些敬畏之意。

副将有些着急,道:“咱们的行踪既然已被察觉,索性直接冲出建平,小皇帝一时半会也未必追得上。”“

为首之人默然半晌,忽然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不,此刻还远没到该出宫逃窜的地步。”

火光毕剥作响,照应在为首者的面颊上,倘若有相熟者在侧,必定能认出,此人就是如今的禁军中卫统领,季跃季将军。

季跃面色阴沉如水,他到底老于世故,很快压制住了心中的焦躁之情,本来因为紧张而混乱的思绪也慢慢清晰了起来,推测道:“如果温九对咱们的行动有十成的把握,在看出不对时,就不会是躲着你我,而是派人将咱们直接抓捕下狱。”

副将恍然:“也是,她若是底气十足,白天那会也不至于派太医过来摸咱们底细。”

季跃冷笑一声:“温九今年还不满十五岁,在朝中又没有心腹,如今不正面应战,而是选择躲藏,看似早有谋算,却叫咱们瞧出了她不过色厉内荏而已。”原地伫立片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中已满是厉色,“此人是在拖延时间,倘若咱们当真被吓得退出建平,就正中了她肃清宫苑的计谋。”

禁军的职责是护卫皇城,其中人员俱都出身清白人家,多受大周恩泽,就算季跃是禁军中卫,也不能调动麾下所有兵马,今日随他进宫的,都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心腹兵将。

也正因如此,倘若季跃这群人趁夜离开,那剩下的禁军,就必定会倒向小皇帝那边。

季跃:“咱们在建平经营多年,在外面却毫无根基,一旦离开,便算是失了地利,只能投奔旁人,不如留在此处,只要将小皇帝找到,就能一举翻盘。”

副将有些焦急:“可太启宫这样大,咱们又不晓得小皇帝跑到了什么地方去,到底该如何抓人!”

他还有句话没说完太启宫占地已经足够宽广,北侧还紧邻着桂宫与瑶宫,他们要真一点点翻找过去,估计建平城内的忠君人士早就听见风声,赶过来勤王。

季跃分析:“她不是自己走的,身边还带了一群宗室子女,行程不可能快,所以跑不了太远,而且宫里面咱们的人也一直没给出消息来……”目光一凝,笃定道,“温九是去了天桴宫!”

天桴宫是国师所居之地,而且历代国师都出自温姓,血缘关系注定他们的权势与皇权紧密相连,而旁支的身份则限制了这些人直接染指皇位,对刚刚登基还没有足够可靠人手的温晏然而言,算是难得的值得信任之辈。

第七章

国师地位超然,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大周官方认同的天命传达者,按照季跃原本的计划,他并不打算将温惊梅卷入此次的事件当中,但既然皇帝自己选择躲了过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即领着自己的兵马,如利箭般横穿宫苑,直捣天桴。

所谓兵贵神速,季跃一行人没有绕弯,沿着宫道一路西行,就在隐约看见天桴的宫墙时,前方忽然砸下了大块的巨石,将路堵死,与此同时,后方也传来轰然巨响,不用派人去探查,打头的人便已猜到,他们的后路也被人用相同的办法阻断。

季跃心中大感不妙,当下仰首上望,果然看见两边墙上不知何时起站满了上百位弓箭手。

看他抬头,立刻有人喊了一声“放箭”,大约二十人齐齐拉开长弓,地下的叛军们无处躲避,只能尽量护住头脸,至于季跃等人则被亲兵护卫在中间,一时并未受伤。

这其实不算多高深的战术,只是季跃未曾想到,天子前往天桴宫,不是为了逃窜,而是设下陷阱,请君入瓮,对方完完全全利用了他激动时容易失控的性格缺陷,只这一点,就能算得上是知己知彼。

难怪先帝最后会选择温晏然继位!

等到弓弦声停下后,之前喊放箭那人又喝令道:“尔等已然山穷水尽,还不速速投降!陛下天恩浩荡,自然会网开一面。”

被困在底下的禁军都是季跃的亲兵,决计不愿就此屈服,那位传令者见状,又下令放箭,这一回拉弓者变作了四十人,一轮箭雨下去,大约有二十多位叛军哀嚎着倒在了地上,纵然一时间未曾毙命,也失去了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