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1)

医生望了望他们四壁空空的大屋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母亲哭了出来。为了生这个孩子,她是吃了许多苦头的,以至于以后再也不能生孩子。不,即使她能,对于母亲来说,每一个孩子也是无法替代的。父亲也在叹息。他们身上流着可以被称为高贵的血液,但是为了生计他们变卖了许多东西,以至于没有什么可以给他们的儿子治病就算有也未必能挽救他的生命舒适安逸的生活离他们已经很遥远了。

“别忘了我们的上帝!能救我们的孩子的只有他!”母亲说,“他看到他心爱的人们为死者而哭,于是他自己也哭了!”

于是,这对处在巨大的忧伤和同样巨大的希冀中的夫妇,手握着手,在他们孩子的床前跪下来,向十字架祈祷说:

“主啊,这孩子是你赐给我们的,无论他是生是死,我们都信你;但如果你怜悯这孩子,就请让他活下来吧。为此,我们愿意把他献给你,并且连同我们,用一生的生命,永远事奉你。”

孩子在静静的挣扎中度过了一星期,谁知道他紧闭着的眼皮下面,是什么在和死神争夺他的生命。

但人们所看见的是,孩子活了下来,在父母喜极而泣的注视下睁开了眼睛。

世界之灰 补遗篇 一

章节字数:3136 更新时间:08-09-19 13:01

“……这是一个很美的故事,很适合在睡前讲给孩子,或者心地像孩子的人听。对于他们而言,这故事也足够了。”

莱涅慢慢地说着,把一根木头丢进壁炉,将残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又燃烧起来。

“但是故事并没有完,这孩子还会长大。他知道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事。当然,他本人对此毫无记忆,是他的父母一遍又一遍地讲给他听的。他也信仰上帝。当他长到能去教堂里听讲道的年纪以后,他渐渐地明白了这一类的事被人们称为什么。”

“神迹。”亚瑟说。

莱涅望了他一眼,他打算若在后者眼中读到一丝戏谑,就对此绝口不提。然而他没有。亚瑟只是靠在床头,沉静地望着自己。

“神迹。”他重复一遍这个词,顿了顿,接着说下去。“如果按照人们最普遍的说法的话。上帝应允了父母的祈祷,他被一个神迹拯救了生命。”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以一个问题开口。

“亚瑟。”

“嗯?”

“你觉得,神迹是有代价的吗?”

啊,代价。亚瑟枕起双臂,仰面望着头顶。

“你要听怎样的回答?按路德的想法,这些都是没有代价的。原话是什么来着?‘白白地’。恩典这个词,就有平白无故的意思。……而我感觉到,”他停顿好久,在莱涅的注视下,才苦笑着继续,“或早或晚,神会在一个人不知道的时候,把手放在他的身上……很久以后,当他回想起来时,才会明白,神来敲过他的门,并且索取过了。”

“神平白无故地,把手放在人的身上。”莱涅咀嚼着这句话,低低地说,“神平白无故地,用手指把人赶到角落。这大概也是恩典的意思。”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

“讲下去吧。那个小男孩长大了,然后怎么样呢?”亚瑟说。

***

……你还记得那个家庭的诺言吗?请你一直记着它。因为这不仅是属于那小男孩一个人的。我相信,很多时代,很多家庭,都作过或者将作这样的诺言。因为,总会有面临夭折的孩子,总会有不愿孩子死亡的父母。

可怜的路德。他拼命地要说服人们相信恩典是平白无故的(话说回来,他自己却时常是最不安的,你知道吧?)。可为什么,我们总会禁不住用诺言来和上帝约定事情呢?难道再多的经文和布道,也不及那冥冥中巨大的、毫无来由的焦虑,使我们感到不得不舍弃些什么、祭献些什么,才能换得一点赏报吗?

那诺言是,如果你怜悯这孩子,就请让他活下来吧。为此,我们愿意把他献给你,并且连同我们,用一生的生命,永远事奉你。

他们真的这样做了。孩子刚长大一点,他们就把他送进修道院。分别的日子快到了,孩子支吾了好久,才小声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我不想和你们分开。”

“我们也爱你,孩子。神也爱你。还记得你是怎样被他救活的吗?”

“我不记得,但我知道……”

“你知道,我们发过誓,孩子。别忘了你的生命是上帝拯救过来的呀。你爱他吗?我们的好上帝?”

“我爱……”

这对话就是这样。孩子不想离开父母,因为他爱父母。父母要履行一个爱的诺言,而这爱的诺言是分别。他不敢大声地表示反对,因为他真的觉得,这样做的自己是有罪的。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终于把这想法说了出来,是他对他们大吼:

“你们发誓的时候,想到我了吗?这祈祷不是你们和上帝两方的契约,而是预定了我的一生!”

他说完了这句话,便冲出去在角落哭了。他知道,刚才冲木讷憔悴的他们吼叫的自己是多么丑陋。亚当指责夏娃的时候也是这副脸孔。该隐若无其事地说“我不知道”的时候也是这副脸孔。但是他不能撒谎,他不能接受这件事,就算所有人微笑着说“你是蒙恩宠的!”,他也不能接受!

他惊醒了,醒来时仍然是泪流满面的。他从床上爬起来,翘着脚,把受难像从床头摘下来。那是祖上留下的、陈旧斑驳的苦像十字架。他一边哭,一边用衣袖抹去它的灰尘,泪水不断地落在耶稣的伤痕上。

“上帝,我想告诉你,我也是爱你的,真的爱你,我不想因为任何事远离你。所以请你也不要叫我离开爸爸妈妈,好吗?”

他噙住泪水,拼命地想,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献给神的。可是他发现,没有什么代价,是他能够不离开父母而付得出来的!他连立约的资格都没有。

他真正地绝望地哭了,在昏沉和眼泪之间捱到天亮该启程上路的时候,他一直紧握着那个十字架。

他孤孤单单地生活在修道院里。起初的日子,他总是反复做一个梦,在白色的殿堂里,很多的人面带微笑,神采奕奕,从他身边走过去,小小的他只能仰望他们,最后他们长出了翅膀飞升起来,飞到天顶的荣光中去。他也想跟上他们,可他的身体虽小,却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所有幸福的人都不见踪影了。只有他自己,匍匐在浑浊的灰尘里,看不见别的,只有许多黑影,窃窃私语,密密匝匝地缠绕上来。

他总是惊醒过来,然后总是将那个十字架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直到有一天,他听说他的父母也自愿放弃世俗的一切,分别进了不同的修道院。

原来如此。他长吁一口气。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你尽心尽意地立约,那么誓约的代价是穷尽一生也偿还不完的。

那时候,他记得自己反而没有多大的触动。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如果终日忧愁、以泪洗面,是活不下去的,无论他是不是小孩子都一样。他已经慢慢地学会了爱上分离。分离何尝不是一种爱呢?

使他皱眉的是,自己一时走神,忘了刚刚把厚重的《教会法汇编》读到哪里。

只是从那天起,他不再做那个梦了。

***

莱涅转过头,又看了看亚瑟。后者的眼神里,带着些许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