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1)

“您是不能把它随意丢下的。”他小声说,“您仍是美因茨代理大主教和埃默巴赫主教。”

莱涅没有看它,而是盯着他的眼睛。“他们将要扭转局势了,是吗?”

“是的,很快。农军根本不是贵族雇佣军的对手,快的话不出一个月。因此,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希望您……”

“政治斡旋、带领信徒、等待时机……”莱涅平静地接道。兰德克盯了他一眼,便默不做声了。在片刻的安静中,莱涅眼中竟浮出一丝笑意。“对于重复不停地传达这些相似的指令,你感到厌烦了吗?”

“这是我的义务。”他喑哑地回答。

“兰德克,凭你的常识告诉我,现在谁有权对你下令,是阿尔布莱希特,还是我?”

“是您。”

莱涅长出一口气,合拢上兰德克的手指。“那么,我给你最后一个命令:从此以后,你没有义务再服从我们了。”

“大人……!”兰德克惊呼了一声。

“你还承认我是主教,我就以主教的名义解除我们的关系。我们不再是主仆了。你可以任意选择你的生活方式。至于戒指,既然我已经决定丢下它,就不会再要回来。”

“您不可以您这样做等于是……”

“我可以接受任何裁断。”他微微一笑,“你和我们不一样。以你的一切,你配得上更好、更适合你的生活,而不是我们的烂摊子。我看得出来你的痛苦,如今这些痛苦都是荒谬的,不必要的。至于我自己,我没有同情谁,也不想再站在哪一方。我曾经让你难堪,是因为我曾经嫉妒你的正直和纯 【网站:??????.????????.??????】洁。你愿意的话,原谅我这个可笑的人吧。”

他停了下来,因为兰德克正伸出胳膊,拥抱他。他怔了怔,随后放松了下来,闭上眼睛。他的身体多么僵冷啊,兰德克想,可也感觉得出它正在温暖起来。

“本来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们了。”莱涅稍稍退后,握了握他的肩头,“不过,现在我很欣慰。”

他转身拉开门,消失在兰德克的视线中。

“你不要说一些叛乱分子才会说的话啊。”兰德克望着他的背影,笑意里有一丝苦涩。

莱涅把门闩上。卡尔洛夫看上去仍然在沉睡。他背靠着门,缓缓跌坐在地上。他还没从那场疯狂的放纵中恢复过来。火辣辣的麻痹感还残存在身体里。一想到那时发生的种种,他便不寒而栗。地狱里没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地狱是冰冷沉默的。时间漫长得仿佛冻住了,卡尔洛夫令他只能够望见剧烈摇撼的、灰沉沉的天空,向他们的头顶压下来,融化的雪水和泪水交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有很多人朗声高笑的声音,从地底升起来,从四面八方传来。他们在,他们在!你听见了吗?亚瑟!他在喘息中这样质问这质问被嘴唇的交叠深深楔进了他体内。

当然,那都是我!卡尔洛夫嘲笑般地回答他他的胸膛紧压着他的,然而他们的身体始终没有热起来,以至他搞不清体内的战栗是由于寒冷还是疼痛。

现在在他面前,卡尔洛夫的面孔看上去仍像一个孩子似的无辜。“你怎么能……你怎么敢”莱涅无声地大笑着,跪着伸出手摸索到他,“这样把我拖进你的地狱里去?”

突然他一激灵,毫无预期地,手被人握住了。他倒抽了口冷气,目光正好碰上那个人睁开的眼睛。

“你已经赢了。”卡尔洛夫沉静的眼睛盯着他的,“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吧?”

莱涅在他的脸上搜寻着。没有,他既不颓丧,也不焦虑。但是有某种东西,令他仿佛变了一个人。那种浑身散发出的凌人之气消失了,但这反而使他更难以接近。莱涅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笑起来。

卡尔洛夫坐起来,不解地盯着他。“太不可思议了,”莱涅擦了擦眼角,声音断断续续,“你的身体和精神……”

是的,任何事都不足以把他击垮。直到刚才,当他把卡尔洛夫的身体抱在怀中,曾经完全相信他已经垮了。然而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又恢复了神智。

“我一直醒着。”卡尔洛夫打断了他的思绪,莱涅发现他们重又靠得非常近了,卡尔洛夫稳而滞缓的心跳声,隔着肋骨和层层血肉,隔着他们紧贴的皮肤,传进了他的体内。

“在我抱你的时候……”这句话让他们都愣了片刻,然后他重复了一遍,“在我抱你的时候我想,我并没有失去理智;我始终是有意去做的。只能在那时。只能在那里。只能是你。我一直在苦苦地等待某件事的发生。”

“什么事?”莱涅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指。

“你猜到了吧?是的。我在等待什么?也许是大地突然裂开,一道闪电将我击中;或者我突然哑了,瞎了,肢体瘫痪,就这么倒下死去。但是……”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莱涅接着他,嘶哑地说下去,“没有谁阻拦你、惩罚你……他注视,而不干预。或者根本就没有谁在注视。我们就在那儿,为所欲为,自始至终。”

卡尔洛夫沉默了。莱涅看到他嘴唇无声地颤动着,一次,又一次。他知道他在念着什么字眼。然后他似乎放弃了尝试,叹息着。

于是他双手捧起他的脸,盯着他深黑色的眼睛。

“可以告诉我吗,亚瑟?”他低声问,“假如上帝已经放弃了你,那么现在支持着你的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维尔纳。”卡尔洛夫回答;然后,他带着一种恍然的惊讶,喃喃着说,“也许,我一开始就错认了一切……也许,我根本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热爱真理……”

这是什么样的告白呵换成从前的他,一定会不计任何代价以得到这句话。

但莱涅只是默默地点点头,按住卡尔洛夫的嘴唇,阻止他说下去。他的手指滑过他的眼角,那里是干涩的。他用双臂搂着他,亲吻他。卡尔洛夫抱紧了他。他们抚摸彼此润泽的胸膛,像冻僵的人彼此取暖一样。只有一次,莱涅恍惚中听见卡尔洛夫开口说话:我们只能靠这种办法,靠几个狂喜的短暂瞬间,暂时从世界的巨大河流里抽身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但没有得到解答。他打着颤,盯着屋角的裂缝,直到它变得模糊一片。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结合,直到精疲力竭,便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重复重复不断的事情。狭小的屋子里没有窗户。没有晨昏,没有昼夜。直到不知多久以后,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从混沌里惊醒。

他们疑惑地对视一眼;莱涅支起麻木的身体,揉了揉发胀的脑袋,认出那是莉狄亚的声音。“是我,快开门,情况不妙!”

卡尔洛夫披上外袍,起身去拉开门闩。“必须离开这儿!”她汗津津的、焦灼的脸,在他的眼里反而显得不太真实,“马上走!埃默巴赫出现了瘟疫!”

***

“这场瘟疫来得蹊跷,”他们听着兰德克迅速地解释,“第一个死者居然倒毙在阿尔伯特·汉莱因的门前。尸体很快被拉走掩埋了,没人声称认识他;也许是流浪者,也许他的亲戚太害怕,谁知道呢?马上又有不少人倒下了,这回是千真万确,有名可查的。”

卡尔洛夫听着,脸却转向了莱涅那里。他也在看着他,那神情同样愕然。

他瞥了一眼木窗的洞眼,黎明的蓝光隐隐地透进来。

“刚刚天亮,应该不会有人注意我们……”兰德克裹紧了披风走在前面,他推开大门,寒冷的风扑面而来,令人不由得打寒颤。莉狄亚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怎么了……莉狄亚!”他猝不及防,吃了一惊。

“你看……兰德克。”她指着门外,骇然说。

在黯淡的曙光中,周围的景物还看得不那么真切。而匆匆一瞥之间,兰德克便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血。

一夜之间,整条街的墙壁、门框和把手上都布满了污迹,有的已经干涸发黑,有的似乎还是新鲜的,散发着一阵阵恶臭。血,血,还是血。就差挨家挨户杀死长子的惩罚天使。

拂晓的街上仍很寂静,空无一人,但他们好像已经看到了那种景象,只能用疯狂来形容。一双双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不知疲倦地往门上涂抹腥臭粘稠的液体,说不定还溅了在自己身上。他们是从刚死的尸体上得到这些血?或是在还活着的人脖颈上横切一刀?或者他们自己就是瘟疫病人,要让所有人分享他们的恐惧?他不敢再往下想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些人都无所畏惧。

“他果然没有放过我,维尔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