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一片漆黑,正密密地下着雨,水滴有节奏地敲打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屋里弥漫着浓浓的、有些污浊的甜腻气息。“感觉好点了吗?现在来谈谈你的计划吧。”阿尔布莱希特支着脑袋,斜靠在羽绒枕垫上,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成就感。
莱涅背冲着他,凌乱的锦缎被单覆盖着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睡着了,过了很久才滞缓地转过头来。“计划?”他重复了一遍。
“当然。你不是有所要求才来找我的吗?而且下了相当大的决心。我都被你吓了一跳。”阿尔布莱希特回味着刚才,不能不说是一种新鲜的体验,不禁笑出来,“不过跟你做真是太累了。希望以后你能表现得好一些。”他揶揄道,很自然地将手伸进布料下面,抚摸他光裸的腰。
莱涅咬着嘴唇,把他的手推开。“我不清楚您的诚意来自哪里。”几乎是反射性的回应,他冷淡地说,“有人宣称您拥有睿智的头脑,而我看您和那些只知享乐的贵族没有两样。”
阿尔布莱希特沉默了许久,然后他抓起睡袍披在身上,坐到对面的圈手椅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雨幕。莱涅的心猛地一沉,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不识时务地惹他不快。就在他坐起来,试图说些道歉的话时,阿尔布莱希特却首先开口了。
“就在不久前,”他换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口吻,“有一个维腾堡的奥古斯丁会教士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实话,没看正文我就想扔下。他先是用了一大堆肉麻的赞美之辞称呼我,以及表明自己的卑微惶恐,似乎是个神经质的癔病患者。而后,他谈到我不该允许罗马人卖赎罪券,带着好多他创造的观点和圣经的句子。他有点失控,战战兢兢又歇斯底里,好像他早在骨子里就形成一个观念,相信人被打入地狱是很容易的。也许他圈子里的人熟悉那些想法和用语,可是向我扔下这一摊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我不是神学家,灵魂得救是通过‘信仰’还是‘善工’,我毫无兴趣。我没有理会他。作为领主,我需要从其他方面处心积虑。当然,也许你会说这是目光短浅,但我预言不了多变的未来,只能从常识出发。罗马还在催那笔可怕的授职费,我的领地还要维持假如不以这种方式,难道叫我加倍征税吗?”
他把头往椅背上一靠,暗示着他的疲惫。“你觉得我是一个蹩脚的大主教,是吧?”他微笑着问。这几乎是真诚了。莱涅头一次听他如此表露自己,竟然有些愕然。“……就某些方面来说,是的。”他老实回答,但努力寻找着适宜的话,“但我仅仅是认为,也许您是出色的选帝侯庇护学者,使美因茨富足;而在教职上的成就与此相比,差距过大了。”
阿尔布莱希特忍不住笑出声。“请原谅,或许您把教职看得过于神圣了,”他说,举起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也许我确实不适合这顶法冠。但你又如何呢?是的,你有足够夸耀的知识和判断力哦,还有虔诚;但你没有权势,没有手腕,十足的理想主义者,所以才会落到这个地步。好在你总算开始明白了?”
莱涅垂下眼帘,不置可否。目睹他尴尬的眼睛,大主教笑得很得意。
“您说得很对,”他深呼吸,缓慢清晰地开口,“我请求您的帮助,因为再在这里呆下去毫无意义,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给我自由,还有权力,我需要活着,直到让他付出代价。世界有我们就够了,他这类人只能带来厄运。”
阿尔布莱希特静静地听着。“也许我不该问,”他凑近前去,仍然在发掘自己关心的疑惑,“但是告诉我,你和法维拉的关系的确很不一般,是吧?”他抬起他的下颌,迫使他看着自己。“谈谈你吧。我对你说了很多,你却还是这么不坦白。”
莱涅完全能听懂他的暗示。换作以前,他很可能会拒绝回答;但现在他已反复思虑过,没有什么不能开口了;尤其这是至关重要的筹码。“我曾经爱过他,但是他并不爱我。实际他不爱任何东西。我曾经太过天真,以至于被蒙蔽了心智。直到他一步步毁灭我的世界不,我们的煽动我的朋友充当牺牲品,又一走了之。饶恕敌人永远比饶恕他简单,因为你从不会为敌人付出那么多感情。”
“仅此而已吗?难道你敢发誓说,对他没有丝毫肉体的渴望?”
上帝啊,这场试探什么时候才结束啊!“是的,有!很多次!”他掩面回答,“别再来问我这些无谓的事!”
阿尔布莱希特嘴角微扬,好像刺激他已成为一件颇有趣的事。“别在意,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决心有多大而已。我会当你的推荐人的。你想当主教都有可能。”他又拉近他们的距离,看着他的眼睛说,“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免得我们之间有所误解。我并不是非你不可,而你却是非我不可。假如你中途反悔,又想归还那三十个银币,就等于犯了双重欺诈。到时你不仅不会得到任何帮助,还要被再次定罪。”
这次莱涅不屑地笑了。大主教的确很傲慢,以为自己犹豫不决,或者抱着过份的幻想去讨好他,而且为得到垂青而沾沾自喜。即使洞悉许多事,优越尊贵的环境也注定了他不可能懂得,普通人为获得一点荣耀而付出艰辛,就像攀爬荆棘丛生的天梯,伤痕累累也不敢松懈;他也不明白,殉道者的血还能育出仇恨的种子,使羊变成凶狠的狮子。“我不该一直否认自己有罪,战争既然已经开始,追究哪方更有罪又有什么意义?”最后他断然说,“我也很清楚,对您来说我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一项尝试罢了。”
“也许是利息颇丰的投资。谁知道呢?”阿尔布莱希特笑着站起身,满满地倒了杯葡萄酒,送到他嘴边,“你会从我们中间学到很多书本没有的东西。你也许会习惯于交易,威胁,欺骗,冷漠,但如果能超越这些天主保佑,你将会在这个世界得胜,谁也不是你的对手。”
莱涅接过来,把深红色的液体灌进唇间。那杯尝起来味道很苦,但是他决绝地一饮而尽。脑袋开始昏昏沉沉,这时候长期以来的精神和肉体的疲倦一股脑涌上来。不论将有什么等着他,他也不得不暂时歇息了。他终于阖上了沉重的双眼,在陌生的床上,和着雨声睡去了。
乡间小路被雨水浇得泥泞难走,路边仅有的一家小酒馆也挤满了躲雨的赶路人。木屋顶下面飘着油腻腻的肉香味和啤酒香,喧哗声太大以至于互相谈话都要提高嗓子。“最近海德堡很不太平。似乎是关于暴乱分子的搜查和处决,死了好些人呢。”不知是谁起了话头,招来了人们的注意。“呸,这年头,没有哪个地方是太平的呀!”
嘤嘤嗡嗡的议论声响成一片。“我听到消息说,主谋还没被抓到,据说也是个年轻人。要是落网了,肯定也是死路一条。”
有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可最该上绞架的家伙还滋滋润润地活着呢!”他抹了抹嘴,很随便地问坐在对面的酒客,“您说,那家伙得是什样?什么样的人才敢把他们打个底儿朝天?”
那个青年很自然地压了压便帽,遮住深红色的额发。“……是啊,”他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见外面的雨势小了一些,便披上挡雨的外套,在桌板上留下几个硬币就离开了。背后模模糊糊地传来压低的声音,“别忘了咱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一百年多前可烧死过这种人呢。”
他已经走了许多时日,一直往南,顺着越来越高的地势向上攀登,隐藏着自己的名字和回忆。在歇脚的时候,就算有人不经意提到这些,他也会立即上路。他一向能够辨别方向,但越走就越觉得,自己会永远消耗在这条漫长泥泞的路上,根本找不到目的地。直到雨停的时候,在延续不断的浓密乌云之间,突然透出了阳光,一片平静广阔的湖面映入视野,好像要把全部的忧虑和重负吸纳到它的怀抱中似的。
亚瑟·卡尔洛夫摘下了帽子,几乎是痴迷地望着波光粼粼的博登湖。这意味着他来到了康斯坦茨。
写得快吐血的一回……阿尔布莱希特所说的给他写信的人,想必大家已经猜到了是马丁·路德吧!呃,这里出现了一个BUG,因为路德写这封信的日期是1517年10月31日,是深秋,可是文里却是夏天……撞墙,前几回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已经来不及了,唉,我为什么非要让它发生在夏天啊|||||总之请大家忽略掉吧……|||||
还有,听从小聊同学的建议,写了点注释,不定期补充中~(有点枯燥,不过作者很喜欢其实没有必要太深究啦,没兴趣的大大可以不往下看……)
但以理:见旧约《但以理书》。“巴比伦之囚”时期,先知但以理作为犹太贵族俘虏,被巴比伦王掳到王宫做侍臣时发生的事。开篇的但以理是个俊美、健康、聪颖的少年,拒绝了巴比伦王的种种诱惑(我可啥也没暗示啊~~),坚守着犹太人的信仰和律法。最有名的故事当然是“神秘之手写在墙上的神谕”。
三十个银币:犹大曾经后悔过出卖耶稣,想把三十个银币的赏钱还给犹太祭司,但是被拒绝了。
圣彼得与天国钥匙:耶稣对彼得说:“我给你天国的钥匙。你在地上束缚的,在天上也要束缚;你在地上释放的,在天上也要释放。”天主教传统解释为耶稣把权威交托给教会(彼得)掌管。卡尔洛夫和莱涅的多次交锋都在这个塑像下面进行。
赎罪券:引发宗教改革的导火索(从历史教科书搬的话||||||)。基本的理论依据似乎是“因行善得救”的观念,但被当时的教会歪曲和世俗化应用了。16世纪的人似乎都有莫名的强烈危机感,所以这种不费力的得救方式相当受欢迎,反对它的主要是学者。不过当时教会最主要的目的并不是宣扬它的功效,而是出于非常世俗的目的。所以假如当年没有这件事,今天我们也看不到圣彼得教堂、西斯廷壁画了……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在说虾米啊)……
告解(忏悔):天主教圣事之一,想必代表性场景大家都很熟悉了,因为在耽美文里常常给XXOO创造机会||||||(呃,其实我对其可操作性一直很疑惑,那个隔着大厚板的啊,怎么够得着人家呢……)教派争论的焦点是赦罪权的归属问题,新教认为是教士在行使此权而加以反对(因为只有上帝能赦罪),而天主教认为赦罪的确实是上帝,但教士是助人悔改的媒介。所以卡尔洛夫面对罗马使节时非常愤怒地拒绝了。而之前兰德克(别告诉我不记得那是谁,泪)去找莱涅时,后者恐怕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如此虔诚地履行它的人了,所以反应会那么奇怪。也许是想起了固执的某人吧~~
异端裁判:其实很大程度上,异端裁判的历史都被妖魔化和简单化了(从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开始),其实相对于中世纪世俗法的残酷(最近看《海盗风云》倒是满有感触的,呵呵),教会法庭反倒是继承了古罗马的法理观念,原则上允许被告作辩护,不许严刑逼供,审问要有证人在场等等(所以莱涅就是拿这些原则质问审判官的)。当然,理论和实践不能等同,特别是在审判异端的法庭上,这些保护被告的原则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贯彻,给后人对宗教裁判所的诟病留下了根据。连续询问莱涅并惹怒他的问题,来自《尼西亚信经》,是基本信条的一段表达,一般信徒都能背诵。我想异端裁判十有八九会问这个,虽然不一定有用……
世界之灰
第三部 黄金时代 二十六
章节字数:5488 更新时间:08-09-15 20:54
他把自己关在黑暗里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寂静中只听见自己带着嘶嘶的呼吸,伴着沙漏里的沙子下落的声音。这期间或许有人来敲过门,或许没有,但他对此毫无察觉。突然巨大的钟声响起来了,不容抗拒地荡涤着黑暗,充斥了整个空间,震得人耳膜发痛。他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那是丧钟吗?为谁的葬礼敲响?
突然门被打开了,莱涅反射性地跃起来。没有光线他也知道来者是谁,那已经无比熟悉的气息再次包围了他。“你在干什么?”阿尔布莱希特不耐烦地问,把厚重的窗帘全部拉开,耀眼的白昼流泻进来,刺得他皱起眉头,抬手捂住眼睛。“来吧,开始了。你还要等多久?”他拽住他的胳膊,迫使他向外走。“不不行!”他下意识地惊呼道,挣扎起来,“我现在还不能……”
“您在说什么胡话呢?”阿尔布莱希特发出一声嗤笑,“审判全部结束了,你已经被宣判无罪。现在你要被授予神职,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他抓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听清楚:“要想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祝福你,就别告诉我你没准备好。”他说着,把他往怀里搂得更紧些,语调变得更戏谑,“否则我们所做过的一切可就白费了,那是你最怕的结果吧?”
“我……知道。”他尴尬地喘着气,渐渐冷静下来,随即后退一步,脱开阿尔布莱希特的怀抱,放低声音说,“您不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的。”他整理好簇新的长袍,先他一步跨出门槛。
别人为他的到来打开了圣灵教堂的大门。唱诗班的赞美歌声从天而降。他缓缓地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阳光照在他的镶金饰带和曳地白袍上,使它们闪闪发亮。两旁座位上挤满了沉默的人,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一双双严峻的眼睛打量着他。他知道他们的怀疑和不满:这个年轻人究竟做了什么?他有什么资格接受神职,并将坐到高高在上的位置?是的,他曾经怀着年轻的憧憬和激动,无数次想象过今天的场面,但从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这种机会。或许他真的没资格接受神圣的印记,但或许它真的是要以巨大代价来换取的像他所做的一样,不是么?
他来到祭坛前面,曲膝跪下,接着伸开双臂,全身匍匐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焚香的气味和无数支蜡烛的光晕包围了他。祈祷的歌声彼此应和,请求所有的天使圣人保佑这位新的牧者。台阶上传来袍据摩擦的声响,他直起腰,目视美因茨大主教走到他面前。在这段静默的停顿中,阿尔布莱希特在他的脸上搜寻着,但找不出任何预想的胆怯跟迟疑。现在跪在他面前的,是个眼神坚定而冷冽的年轻人。他叹了口气,双手按在他的头顶,宣布道:“维尔纳·冯·莱涅,我按立你为罗马教会神父,使你有祝福和赦罪的权柄,成为圣彼得的继承人,基督在人间权威的代表……”
莱涅闭上眼睛,让大主教在他的额头和手上涂上圣油。在萦绕耳际的诵经声里,他似乎听见了一串熟悉的笑声,有个年轻人在某处观看着,神情忍俊不禁。他疑惑地睁开眼,并没有人。“他”不在那里。他不禁回忆起他们携手旅行,大声欢笑的时候,而那些日子一去不返。他的眼眶毫无理由地湿润了。从今天开始,他将不再是一个孩子,一个自由人。这时候,福音书的句子在穹顶间响起来: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年少的时候,自己束上腰带,任意往来;但年老的时候,你要伸出手来,别人把你束上,带你到不愿意去的地方。”
***
他跋涉的太久了。他并不喜欢南德意志的崇山峻岭,也许就是这样连绵起伏的群山和森林,总能迫使人产生不安和逃逸的欲望。他钟爱的河流会沿着陡峭的山坡滔滔而下,不作任何喘息,就像命运一样。而在高山间出现湖泊,不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么?阴霾的森林在此处戛然而住,就像女武神卸下了她的甲胄,展开双臂,露出洁净发光的衣襟,温柔而庄严。苍绿的山峦和堤岸全都清清楚楚地映照出来,周围飘着雨后特有的湿润的泥土味道,令人陶醉。这好像预示着,征战就要结束,疲惫的灵魂就要在此长久地安歇。
一个和他流着相同血液、说着相同语言的男人,也曾经膜拜地眺望这片湖泊吗?当他在康斯坦茨的监狱里,望着柴堆在脚下搭起来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卡尔洛夫相信,有一天那阴霾的角落会变成神坛,整个波希米亚的神坛因为他们的先知曾在上面走来走去。尽管相隔了一百多年,他也能够想象出他的模样:扬·胡斯曾经在这里受审,他承认了强加给他的罪名,但最后仍然被烧死在城门口,骨灰撒在河里,可能就漂到了面前的博登湖,混入慈爱的、接纳一切的水里。
这件事并非仅仅发生在过去,而是时刻都在重演。认清这个事实,曾经使他年轻张扬的精神亢奋起来,他一向认为死亡只有一种,那便是悄无声息地停止呼吸,就像年老的驼鹿突然倒毙在密林的某个角落,慢慢腐烂;而伴随着火的死亡却不是死亡,而是生命的真正开始,纯洁、完美、光辉的生命,就像从晦暗的物质中炼出黄金。但不知为何,如今当他在湖畔坐下来,闭上眼回想这些的时候,却头一次感到了茫然和疲累。
后来,他狐疑地抬起头,因为有个稚嫩纯净的声音在唱歌。调子带着民歌式的简单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