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1)

也许是这种学究气十足的态度,令神秘的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我喜欢你这样的人。”他坦率地说,眯起眼睛,向他伸出右手。“我们不玩文字游戏了。叫我亚瑟吧,亚瑟·卡尔洛夫。”

“维尔纳·冯·莱涅。”作为回应,莱涅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

“可以问你去哪里吗?说不定我们可以同行。”

莱涅环顾四周,意识到他们身处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林里面,周围幽深黑暗,根本辨不清方向。“海德堡。”他声音低下来,“不过我们似乎迷了路。天亮之前恐怕都无法赶路了。这里既没有人,也看不见驿道。”

“怎么不能?”卡尔洛夫微笑着接道,“不要总是求助于人和人造的东西。永远有更深广的事物为我们充当路标。”他仰头望着灿烂的夜空,“比如某些星星的位置是不变的。它在那里的时间有多少个世纪,大概只有上帝能告诉我们。”

莱涅感到这番话轻轻地触摸到了他的内心。他像卡尔洛夫一样抬起头。在深蓝色的广袤苍穹中,低垂着无数闪烁的星星,摇摇欲坠。各种星体在有序地、交错地做着规律的旋转。一时间谁都不说话,因为有更多的声音会集到他们的耳朵里,那就像一支教堂的合唱队,在指挥下发出和谐悦耳的美妙天籁。这的确是一幅瑰丽奇妙的图景。他看了看卡尔洛夫,星光勾勒出他坚毅而专注无瑕的侧脸。

他的眼中见证过万物。莱涅无端端地想起曾经在古老的异教史诗里读过的句子。

“那边是我们要去的北方。”卡尔洛夫指了指某个方向,“我们一起去海德堡吧。”

“的确喜欢故弄玄虚。”莱涅突然轻轻地说道,不出声地笑了笑。在夜色中,他确定自己的表情不会被对方看清楚。

“嗯?”

“没什么。走吧。”

那一刻莱涅突然感到非常庆幸。此时此刻,无论这个年轻人是谁,无论他来自哪里,至少他们有共同的目的地,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和谐。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手不知不觉地握在了一起。于是他们由小熊星座指引着,穿越德意志广阔的森林,走向古老的城市海德堡。这段记忆一直停留在他们的内心,过了很久也未曾消退;1516年9月30日那时他们的一切还如同那天晴朗的夜空。

世界之灰

第三部 黄金时代 十五

章节字数:4528 更新时间:08-09-12 14:53

在天空现出一片淡粉色的晨曦时,他们穿越了森林,走上了宽阔的驿道,已经能够远远地眺望圣灵教堂和海德堡城堡的尖顶,耸立在山脚下的海德堡神学院,远远望去是一片颇具规模的古城堡群,静静地卧在翠绿色的山峦之间。

“我们快要到了。”莱涅说,同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某件事,“哦,抱歉,我忘了说……”

“你是那里的学生,对吧?”卡尔洛夫朝前面的建筑努了努嘴,“如果是这件事,我猜到了。”

莱涅避免刻意看他的表情,不想令他感到自己的大惊小怪。“是的,那么你……”

“维尔纳!维尔纳!”

几声熟悉的呼唤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莱涅狐疑地眯起眼睛,把脸朝向驿道的尽头,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冲这里跑过来。不过他马上便认出了他们,于是回应似地挥着手臂,加快了步伐。他们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嬉笑着互相拥抱,拍打肩膀。“你们怎么知道我回来?”莱涅笑着问。

“我们怎么知道!”一个身材魁梧的棕发青年耸耸肩,不满地回答,“你比预定回来的日期迟到了三天,我们怕你半路上出事,从前天起就爬上塔楼眼巴巴地等着!”

“忠实的鲍岑只是想借故逃避教会法课程罢了,”另一个黑发学生咧着嘴揶揄地插话。

“胡说八道!”鲍岑毫不犹豫地接道,“根特·施林夫,我发现他的时候你还在打瞌睡!”

“好了,好了,”莱涅苦笑着地在他们之间摇了摇手,“我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

“卡尔斯鲁厄如何,维尔纳?”一直站在旁边一语不发的黑发青年开口说道,“你父母还好吧?”

莱涅脸上的笑容瞬时 【WYCDJ】有些发僵。“他们……身体很好,”他压低了声音回答,“全心事主,刻苦静修,只是对自己的儿子冷淡。”

有那么一刻,三个伙伴面面相觑。青年听着,微微叹口气,把手搭在他的肩头。“贵族夫妇捐献家产,自愿成为修士修女是值得尊敬的。他们选择了赎救灵魂的最好方式,做子女的应该祝福他们,他们一定也在为你的圣召祈祷呢。”

“谢谢你,汉德尔。”莱涅平静而得体地避开他的手,“我没有抱怨的意思。目前这样的生活令我充实,我并没有任何不满。”

“我明白。”汉德尔无奈地点点头,“好了,我们回去吧,还有很多人在担心咱们。”

“等一等,”莱涅突然转过身,四下打量,忽然发觉那个年轻人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不辞而别。他们之间毕竟没有同行到底的约定。他有些怅然地思忖道。

落日的余晖照耀着遥远的群山,老人拉上厚厚的窗帘,比平常多点了一根蜡烛。这是一个简单朴素的修道院式房间,在两个尽头各有一扇门通向不同的走廊。暖洋洋的火焰使并不大的屋子有了质朴安详的气氛,就像它的主人。银烛台十分陈旧,不过样式和花纹都很精致,在客人到访时才被拿来使用。他坐进自己心爱的摇椅,看着桌子对面的年轻人用锡杯子啜饮着。老人低头看了看他放在自己面前的,里面盛着刚刚沏好还冒着热气的饮料。“这是什么?”

“是我带来的草药茶,”卡尔洛夫回答,“对您的关节痛有好处。”

“哦,这么多年我已经适应了与它和平相处。”他笑着摇了摇头。

“您跟很多令人不快的东西和平相处,我真佩服您。”

“孩子,人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力气争执和证明什么了,追求将变得非常简单:健康,还有平静。”他尝了尝温热的液体,淡淡的植物清香确实令情绪安稳愉快。

“以您的年纪和资历,完全可以进入一个更高的圈子,而不是只当区区一所神学院的执事长。”卡尔洛夫握着杯把,不动声色地观察老人的表情。

老执事长枯瘦的双手搁在扶手上,叹息一声。“我们所有人好像处在一个很大的十字路口。海德堡更给我这种感受,各种纷繁的人群和想法就像内卡尔河,不受控制、川流不息。也许你们年轻人认为这很迷人,但我已经不如你们那样足够坚强,可以承担它的结果和变迁。现在这个位子已经令我战战兢兢了。确实如此,我不对你隐瞒什么,亚瑟。”他用疲倦的语气回答道,但带着属于他的那种宽容与平和。

卡尔洛夫走到他身边,弯腰将滑落的羊绒毯子重新拉到他腿上,仔细地掖好,就像儿子为父亲做的那样。然后他依偎在老人脚边,枕着他的膝头。这举动和当初一模一样,而现在显得有些孩子气。深红色的发丝服帖地垂下来,遮住了光洁的额头。老人轻抚着他的头发,凝望他的眼神充满慈爱。

“请允许我,神父……”他闭着眼睛,淡淡地在做着解释,“您的一切都没变。这让我想起从前。我母亲忙碌到无法照顾我,白天就把我送到您这儿来……她一直在感激您。”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性。那时候你每天的到来,对我也是很大的安慰。”

“真的吗?”他笑出声来,“我只知道您教给我很多东西。”

“你们离开海德堡太久了。就算当初不辞而别,也不应该十多年音信全无。”

“那时我们不得不回波希米亚去。您也明白,这个地方令她非常伤心……但对我不同。它是我出生的地方,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所以无论如何我应该回来”他停顿片刻,似乎斟酌着词汇,“回来做些什么。”

“亚瑟,”沃芬贝格双手捧起他的脸颊,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如果你有什么愿望,就按自己的良心行事……只是你自己要谨慎,你还很年轻。我会竭尽所能帮助你,在允许范围之内……作为你的教父,我不愿看到你因为年轻冲动,而做出什么抱憾终生的事情……”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语速在渐渐地加快,流露着内心的忐忑。

“您介绍我进神学院,已经帮助我太多了。除此之外,您不必多费心。我一向按良心行事,这可是您教我的。”卡尔洛夫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是不是快到时候作晚弥撒了?”

沃芬贝格反省着自己的态度,但仍然依依不舍目送着他从自己身边走开。“能最后问你一件事吗?”

“您的态度令我惶恐。请尽管问。”

“在来海德堡之前,这么多年你都在做什么?”

卡尔洛夫靠在门边,握着铜把手,狡黠地牵起嘴角。“没有定所。我在很多城市间游历,流浪,见识很多有趣的人和事情。这又将是一个冗长的故事。适宜的时候,我会慢慢讲给您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