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可他们都做错了事,他们都是罪人,他们以命相抵也抵不过所犯下的罪过,若不拿命来赔,他们还能赔什么呢?

那一晚的阿箬其实看不清那些人的长相,她的眼睛被血水糊住了,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地鼓动着,随着她杀的人越多,也越来越快。大火燃烧了半边樟木林,岁雨寨集聚的村落里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然后她便用那把沾满上百人鲜血的屠刀,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死的感觉很痛,可死亡的感觉未能持续太久。

一场大雨浇灭了樟木林里的火,也将那些死去的人重新唤醒。他们身上的血化成了水,他们皮开肉绽的伤口渐渐愈合,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站了起来,惊恐一场真实的噩梦,更惊异自己的不死之躯。

阿箬也睁开了眼,屠刀就在身侧,岁雨寨的人也都活着。

“阿妹疯了!她要杀了我们!”

“快,快把她抓起来!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不能再让她拿到刀了!”

“把她赶走!留着这么个祸害在咱们岁雨寨,晚上都不敢睡觉了!你这疯子,简直比那外头生吃人血的蛮人还要可恶!”

那样一句句指责、辱骂,那样一道道愤怒的、仇恨的、惊恐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阿箬便站在人群里,朝他们一个个的脸上看过去,她捂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已经没有跳动了,他们分明都死了,却重新活了过来。

阿箬看见其中吴广寄骂得最狠,于是扬起屠刀,再度尖叫着朝他砍了过去。这一次鲜血溅上了她的脸,猩红的液体冷却便化作了水,吴广寄慌乱地摸着自己的伤口,摸着摸着,那伤口也就摸不到了。

那些人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这是老天保佑,是上天的恩赐,让他们在这饥荒乱世中拥有不死之身。

可分明不是这样的,分明……不是这样的!

他们是邪恶的,被欲\\望操控到丧失情感的恶鬼,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他们恩将仇报,他们罪孽深重,他们的不死之身从来不是恩赐,是负罪枷锁,是诅咒!

因为他们……吃了神。

……

走出长巷,阿箬将油纸伞歪了几寸。她抬头看向深蓝的天空,细雨如线,从短短一截巷子出来,那些纷杂的过往和乱糟糟的情绪,也被她抛于脑后。

阿箬深深吸一口气,仿若闻见了花香。

她轻声笑了一下,启唇喃喃:“我们去买背篓,神明大人。”

第16章 落金城:十五

隋云旨记得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喜欢金灿灿的颜色,也不喜欢金饰,英枬的梳妆台上有银有玉,唯独没有金。

也因此,城主府内外都没有用得上金的地方,院子里的园林摆设与胤城的奢华格格不入。

英枬出手大方,也没有个专门的账本去计算她的金库嫁妆,就连澧国要与别的国家打仗,也时不时伸手朝城主府借金子,自然,那些借出去的金子没有再还的道理,可英枬也没有半分心疼。

幼时的隋云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何不喜金,明明胤城上下处处可见金灿灿的摆件,首饰店里也都是金镯金钗,这都是英枬施恩的结果。有一年英枬生辰,隋云旨自描了花样,特地让人打了一对金镯子给她作生辰礼物,那漂亮的镯子从红绒布中取出时,英枬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起来。

隋城主蹙眉,英枬说喜欢,收了镯子也不见戴过,隋云旨想不明白的事,在她死后才有了答案。

那对金镯子,是英枬遗物中最亮眼的,其他朱钗宝饰都有佩戴痕迹,多少旧了些,唯有这个被她压在厚衣下的箱底,从未取出,又被好好珍视。

英枬死了,死后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化身成了巨蟒,泡在雨里几个时辰。

隋云旨无法及时处理她,只能锁上繁花小院的月洞门,将隋城主带回了屋子里,急匆匆地出去寻大夫。

英枬和隋城主本就决定今晚对阿箬动手,早早将府里的人遣散出去,只等万事落定后离开胤城,使得府上一个差使下人也没有。

隋云旨挨家挨户地敲门,好在有年迈的大夫起得早,撑着油纸伞冒着大雨,被隋云旨拽进了城主府,一路带到隋城主的床边时,大夫的半身都湿透了。

大夫给隋城主瞧病,隋云旨多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顺便照看隋城主,自己趁着天还未亮再度回到了繁花小院,打开院门后,隋云旨望着英枬的尸体出神。

大雨转了小雨,雾蒙蒙地从天上飘下,隋云旨浑身湿透地跪在地上,他才知道原来竹屋下有蛇窟,才知道那株槐花树的树根旁石块压住的深洞便是地穴的出入口。他取了工具一边哭一边挖已经被阿箬施法破开的泥土,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再嚎啕地将英枬的尸体埋在了里面。

蛇身冰凉地卷曲在泥坑中,周围的花凋谢的凋谢,破碎的破碎,整个儿小院也不复往日。

隋云旨将英枬埋了,又重新给月洞门上锁,原是一场给他母亲办的假丧,却没想到引魂幡未撤,英枬真的身亡了。

回到隋城主的房间里,一把年纪的老大夫焦急地来回踱步,见隋云旨像是泥里打滚了回来似的,弄得一身脏兮兮狼狈不堪,气恼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提了隋城主的病情。

他说隋城主伤心过度,损了心肝才会呕血,便是买了最好的药恐怕也活不过几年。

隋云旨在听见老大夫说这话时,脸上木木的,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喉咙发着疼,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连衣裳都来不及去换便按照医嘱去城里抓药,买了药回来,老大夫见他魂不守舍的,便叹了口气,留下来给隋城主熬药。

时间匆匆,雨未停,天已亮。

老大夫给隋城主针灸后,便让隋云旨喂他喝药,两人忙活了大半天,隋城主才慢慢转醒。他醒了头脑也是混沌的,双眼好似看不见般直勾勾地盯着一处,嘴唇颤了颤,唤了一声“英枬”。

隋夫人大丧这几日,城里的人都是知道的,他们往日之见隋城主与城主夫人感情深厚,却没想到二人成婚几十载,还能有那般舍生忘死的情谊在。

一声叹息,让隋云旨回了神,他对老大夫道谢,想送他出门,再招几个下人回来。

城主府里引魂幡被雨水打湿,满地未来得及收拾飘零的纸钱,还有空荡荡的长廊与九曲桥,让往日热闹的府邸看上去冷清且寂寞。

隋云旨送大夫出门时,才终于看见了胤城的变化。

一夜之间大雨好像洗去了城中所有金色,那些金漆斑斑驳驳,整个儿城池都像是百年容华一朝散尽,不过短短十几个时辰就让它变得苍老了起来。

城中众人疑虑重重,惊奇不已,面对凭空消失的金子和钱财,家家户户出门说谈,街巷内挤满了人。

有人说昨夜那一场下的是酸雨,幸好没人出门,否则被那雨碰上了,必会脱一层皮。

隋云旨手上握着一锭金子,穿梭在杂声不断的人群中,昨夜的那场雨在午前便停了,而他一身脏乱的衣裳始终没换,披散半干的长发,玉冠歪戴,锦衣华服上满是泥点,那些泥点还掩盖了部分他埋英枬时沾染上的血迹。

他的身上是脏的,臭的,胤城的街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还要狼狈落魄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