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原围场春狩，原本是皇家每年例行的盛事。

永熙帝携一众皇子、公主、机要大臣、皇后贵妃前往，声势浩大，满朝瞩目。可谁也未曾料到，那一日，围场突遭劫难，烈火冲天，箭矢穿云，数十年稳固的皇权秩序，在血光中分崩离析。

后来，史书称之为长原事变。

外界流传的说法是，长原围场遇到了穷凶极恶的叛贼，突袭皇帐，放火烧毁围场，乱军之中，皇后遇害，数位成年皇子殒命。更让人震惊的是，那个被世人遗忘多年的傻皇子段沐尘，竟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孝感动天，忽然痊愈。

他舍命护驾，九死一生，将永熙帝救出火场。可惜天命弄人，永熙帝虽捡回一命，却已瘫痪在床，失去了昔日威仪，终于在深思熟虑后，决定将皇位传给他这位忠孝可嘉的皇子。

朝堂震动，百官叩首，天下人皆赞新帝“奇迹重生，天命所归”。

而温迟鹤，得知这一切时，仍呆在自己小院。这些惊天动地的消息，是后来紫苏告诉他的。

他再见到段沐尘，已是一个月后。

那日，春寒未退，新帝身着黑色龙袍，缓步走来。

他身上的龙袍以上等云锦织就，深沉的墨色勾勒出五爪金龙，张牙舞爪。领口与袖口以暗金丝线绣满繁复的云雷纹，肃穆而华贵。

与昔日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傻子相比，他如今气质天差地别。他依旧俊美，却不同于以往的清朗干净，眉宇间的锋芒锋利得仿佛能割裂人心，令人不敢直视。

这一刻，温迟鹤有些怔忡。

这才是段沐尘真正的样子。

而这种人，恰恰是他曾经最避之不及、最害怕的人。

过去的一个月，皇城风声鹤唳，血腥弥漫。

段沐尘登基后，迅速肃清一切，将永熙帝的旧党尽数清除，宫中暗流涌动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昔日风光无限的妃嫔，有的被遣送出宫，有的被安排在偏宫寡居，有的……再也无人提起。

权力更替，帝王新立，整个皇宫被彻底换了血。

而温迟鹤独自待在自己的小院，外界权势翻覆，生死沉浮，而他就像是风暴眼里最安静的一点，一切未变。

*

真正站在段沐尘面前时，温迟鹤还是忍不住做最后的挣扎。

他抬眸看向眼前的人，陌生又熟悉，仿佛过去那个傻气痴缠的青年只存在于梦中。他知道希望渺茫，却仍抱着最后一丝奢望，轻声道：“如果你真的在乎我，就放我走。”

段沐尘盯着他，沉默了一瞬，随即缓缓靠近，嗓音低哑：“小鸟，你知不知道，你越是想走，我就越想把你留在身边？”

他低下头，唇畔几乎擦过温迟鹤的耳畔，语调缓慢：“而且，你能走去哪？你在这皇宫过了半辈子，习惯了锦衣玉食，习惯了被人伺候，你真的能活在外面吗？……你会生活吗？”

他顿了顿，眼底的执念深得像是无尽的深渊：“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他轻轻抚上温迟鹤的脸，语气温柔得仿佛在哄人：“我知道你怕我，但你不需要怕我。”

温迟鹤睫毛微颤，缓缓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待我？”

段沐尘凝视着他，眼神幽深如墨，字字坚定：“我会立你为后。”

温迟鹤猛地睁大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从未奢望过的权势，被人轻飘飘地许诺给了他。但这承诺……可信吗？

那夜，段沐尘留宿。

温迟鹤没有拒绝，他又一次在半推半就之间再度沉溺。他其实不是害怕面对段沐尘，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段沐尘对他的执着究竟源自何处？是情？是欲？是执念？还是仅仅因为他曾是永熙帝的后宫，而夺取帝王的遗物，会让胜利更添快感？

况且，帝王之心最是难测，今日的偏爱，能维持多久？

他不想再像当年那样，被帝王宠幸后又冷落十年。等到彻悟时，才发现自己已陷入泥沼，无法自拔。

他不想爱上段沐尘。更何况，他清楚自己不会有子嗣。

段沐尘几乎夜夜留宿，二人交缠无数次，他原以为自己可能真会怀上。可数月过去，他的身体仍毫无变化。为了彻底死心，他悄悄再次召见老太医，得到了确切的诊断他这一生，都不会有孩子。

段沐尘可曾知晓？若是日后，他因无嗣被废，又该如何自处？

可这一切的忧虑，似乎都敌不过权力更迭的风暴。

数月后，永熙帝“因病薨逝”。天下皆叹“天命已定”。

再数月，段沐尘登基将满一年。

朝堂上，百官跪伏，等待这位年轻帝王的圣旨。

最终，段沐尘在满朝反对之声中，一纸诏令，立温迟鹤为皇后。无人敢相信这个决定因为温迟鹤，曾是先帝的后宫之一。反对的理由无需多言，他的身份本就尴尬，纵使从未生下皇嗣，也仍是永熙帝的旧人。

史上夺父妃之人并非没有，真正让百官不安的，是段沐尘的态度。他不解释，不妥协，不给任何人留余地。

他的圣旨，不容反驳。

封后大典之上，钟鼓齐鸣，百官俯首，金銮殿上灯火通明。

「第-」

从他踏入宫门的那一天开始，他的命运便被牢牢锁在这片禁宫之中。

曾经的算计、逃避、情欲，最终都化作了彼此吞噬的依赖，无处可逃，也无路可退。

他终究无法像段沐尘期待的那般待对方如从前；而段沐尘，也永远不会是他曾经以为的狗儿。即便段沐尘再如何装傻、再如何温顺，那只会听话依偎在他怀里的狗儿从来不曾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他们曾吸引彼此的东西，早已不见，也再回不来。

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