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有变。
窗外的凌霄花还是会挡住半扇窗子,泛黄的白色桌椅还是很容易积灰,断了馅的古典吉他还是被闲置在墙角,就连虞歌只提笔写过几页的练习题,都原封不动地被塞在书柜的角落里。
谈临非终日守在床边,仿佛连颈骨都跟着钙化了,她一动不动地僵直在那里,现在麻木的起起伏伏之中,只留下一道黏稠而凝固的背影,倒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幽灵,没有生气,没有情绪,亦没有意图。
她只是守在那里,也不知是为了守候一位活不长久的故人,还是沉湎于一段一去不返的光阴。
【感化进度:69%】
……
缓慢步入死亡的过程,往往是难堪且难捱的。
在卧室躺了十三四天以后,虞歌就再也吃不进去任何东西了,连米汤进了胃里都能被呕出去,到这种时候,她其实完全顾忌不了什么面子,有那么几次,在她还来不及撑起上身的时候,食物的汁液甚至会冲进鼻腔里,跟着一起往外涌。
但她自己却完全无暇他想,她甚至没精神在吐完之后冲个澡,便会在深长的呼吸中一次又一次地陷入了沉睡,仿佛四肢都被灌满了沸腾的铁汁,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透出一种沉重的酸软。
谈临非替病患擦干净双手,就把那截白得发灰的小臂塞回被子里,在重病垂危的这段时日,虞歌完全拒绝和她交流,她最开始还觉得那是碍于情分,或者提不起力气,但时间久了,她也慢慢地回过味来。
虞歌和她,大概确实已经无话可说。
如果她是虞歌,又能说些什么呢?
是一起怀念曾经璀璨美好的少年时光、是指责她所出的那些无可原谅亦无法挽回的旧事、还是感激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无论是哪一点拎出来,似乎都没什么多言的必要了。
她用一只手,轻轻松松地笼在虞歌的脖颈,那截皮肉因过分的消瘦而略显松弛,但依旧保持着细腻柔嫩的触感,更重要的是,在这层单薄的皮肉之下,还有固执泵动的微弱脉搏。
尽管微弱,但虞歌的的确确还活着。
恶鬼丝毫没意识到这动作里所蕴含的威胁感,在虞歌睁不开眼的大多数时间里,她顶着一副岑寂而又森寒的神情,但内心的全部感触却是朦胧不清的。
她像是回到了对外界情绪一无所察的幼年时代,连痛苦与恐惧都能混淆,连周全与虚伪都分辨不清,哪怕在慈爱的祖父母同时病逝时,都能无动于衷地站在母亲身边,替在场的长辈将一切细微之处处理妥当。
她拿完美无缺的行事准则当成标准,却从未体会一到一丝半毫的欢愉或自得。
那感觉如同和外界隔着一层又深又冷的海水,她理解不了旁人的感受,别人也听不见她的呼喊,她这样捱到长大成人,直到对虞歌上了心,才总算拥有了大幅度的情绪波动,总算得到了唯一一样能够寄托情思的事物。
若是虞歌不在了,想必也会连这份能力都一并带走吧。
在寂静无声的卧室里,她俯低上身,反反复复地轻吻虞歌的手背,在这场景中,看似处于下风、请求恩施的是昏迷中虞歌,然而只有她明白,纵使用尽了心思与算计,那个跪在泥地里,向对方竭力哀求伸手的……
从头至尾,都只有她自己。
【感化进度:74%】
……
即便是在无法抗拒的半昏迷状态里,虞歌看起来也异常地不安宁,一旦身边离了人,她就总会发出一种含糊又惊慌的呓语,尽管那些断断续续的字词根本无法串联成句,这声音里的恐惧与惊慌也已经足够清晰,仿佛她总是徘徊在一场接一场的噩梦里,无法脱身,也无法呼求。
这其实是很不寻常的,因为在水米不进的情况下,她的身体真的已经过于衰弱了,那点残存的精气神甚至不足以支撑噩梦这么活跃的大脑皮层活动,这完全是在硬撑着透支生命。
在某天夜里,她烧得迷迷糊糊,竟然就这样在噩梦中惊醒了过来,谈临非还尚未来得及出声询问,便被对方猝然掐住了手指。
那真的是在掐,因为虞歌的手指已经麻木到没什么知觉的地步了,她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指甲已经刺入了恶鬼的皮肉里。
借着床头昏黄的夜灯,谈临非只能看见对方雾气蒙蒙的一双眼睛,那么湿润,又那么明亮,仿佛盈着两捧碎在水里的月亮。
“……姐姐,我梦到我们小时候的事了。”
她凑近了一些,虞歌灼热颤抖的气息就缭绕在她耳根,那气息已然非常微弱,不贴着根本觉察不出来,却这样顺着耳膜涌入她的脑海,拂过颅腔内的每一根神经,如同卷席着岩浆的飓风,掀起一种又烫又持久的蛰痛。
“我梦到我十五六岁时,非要在夏天黏着你睡觉,妈妈埋怨我不懂事,怕我影响你休息,你就拉着我打圆场,说就我这么一个妹妹,愿意永远都把我带在身边……。”
虞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随即又剧烈地呛咳起来,那沉闷的咳声几乎像是从肺里径直传出来,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喘息,便有大片颜色发浅的鲜血从她齿缝间溢出来,沾到了谈临非的侧脸上。
她有点不解、又有点得意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苍白短暂得过分,几乎让人来不及琢磨。
“姐姐,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喜欢我了吧,你还是…还是真的爱过我的,对吧?”
这句话总算突破了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掺杂着悔怨的酸涩感如同腐蚀性的毒液,顺着血管淌过她的每一寸身体,恶鬼甚至在剧痛中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觉,觉得自己连这幅空空荡荡的皮相都要从内部彻底溶化了。
虞歌暂时性地苏醒了片刻,便送给她一份破冰般的情绪体验,那简直像是将粗糙的盐粒磨挫在伤口上,明明是陈年老旧的伤痕,竟也能汩汩地淌出鲜血来。
……她以为虞歌都忘了。
她年少时的爱人,在异世中度过了数不清的光阴,身侧又有了旁人相伴,甚至在她所无法想象的境地中,练就了一份更为成熟果决的心性,她以为虞歌早将这些蒙尘染血的旧事通通抛却于脑后了。
她以为那些发生在这里的爱意与伤害,已经被时间层层叠叠地消解殆尽,以为守着过往不肯松手的只有她自己。
原来虞歌也都记得。
她想问问虞歌,那些久远而明亮的往事,是否已经沦为了一场噩梦;她想和虞歌一次又一次地坦白,说那时候她是真的动心起意,是真的想要好好爱她。
但虞歌已经将侧脸埋入了枕头里,只身陷入了下一场梦境。
她借着暮夏傍晚的夕阳,重新将虞歌虚揽在怀里,用指节拂过对方干燥起皮的侧颊。
“我…我这辈子,也就只有小歌这一个妹妹。”
她太久没有说过话,那声音哑得都有些发黏了,如同堵塞着酸而尖锐的硬块,一开口便要有血洇出来。
“我要永远把她带在身边,永远照顾好她。”
她略一垂头,乌紫的陈血便顺着狭长眼尾蜿蜒而下,映在虞歌青白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