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1 / 1)

就连誓将众生所求如愿皆得的黄随求金刚都忍不住开口怒斥,然而他还未来得及质询,便见大势至菩萨冲他摇摇一摆手。

“上古谛听,你以天资与修行判辩祸福,又对戒法守持不毁,于护持道场不疑,这样坚如磐石的心性…能得证明王,已是再合适不过的因果。”

菩萨略一沉吟,再垂目时,便似有无量威仪,劈山跨海而来。

“我问你,为何要执意来做菩萨呢?”

在威压之下,过急的血流令虞歌微微发麻,她听见自己心跳得那么急促,仿佛要带着抽搐般的剧痛,从她的喉管中生生呕出来。

然而在开口说出诉求的那一刻,却仿佛有什么难以堪负的沉重负担在陡然间消失于无形,一种隐秘的欢喜汩汩地喷涌而出,夹杂着无数难以言说的酸涩苦意,令她当即便哇地一声,吐出了一滩淋漓血洼。

“咳…我不想做菩萨,”她道,“我要以我的明王位,来换取…地藏菩萨的菩萨位。”

她支起上身,用雪白的袍袖蹭了把下巴上的鲜血,在恍惚间竟体会到了某种…如饮鸩止渴一般的决然快意。

她在地藏菩萨的莲座边长大,从孩提时代起便已皈依三宝,梵音与经幢声总是久久地响在她的耳边,从破晓到入夜,都片刻不倦。

在心思最澄净清明的时候,她听着地藏法门弟子们的诵经声与往来跫音,也觉得自己是这些信徒中最虔诚的一员,那时她伏在兰提的脚边听经,只听得见经文中的佛法义理,而从不闻其他。

但那段时日太短暂又太久远,甚至经不起任何的推敲回想,便如山间云雾般消散无踪了。

在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能令她一心不乱全然奉献的对象,已经从一种信仰而变成了……一道确切不过的背影。

那是一道永远都高高在上、尊贵无匹的背影,她怀着一颗向往之心长久地追随,却于那穷极一生亦无可企及的遥远差距中生出了形秽之感。

天道赠予了她常人难及的奇能与秉性,然而自那一刻起,她坚如磐石的心性便已不再是无懈可击。

羞愧与畏缩经年累月地在她的胸膛中盘桓,令她分不清贪欲与喜舍,看不懂嗔怒与慈悲,参不透痴愚与智能,她归根结底也只是一只走兽,尚未触及过人界的情爱,也形容不出经文中的八万四千种烦恼,说到底……

她对菩萨所怀抱的,真的也只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倾慕而已,与修士敬奉佛祖、凡人仰望天象,都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那份对待信仰一般的感情又单纯又炽烈,没有任何轻薄的邪念,甚至…也不包含什么明显的爱意。

直到地藏菩萨落入轮回的时候,独赴人间的谛听才在无比清醒的绝望中意识到,她与兰提之间……

甚至从未开口,对彼此倾吐过情或爱。

她那时已经切身懂得了人情冷暖,这点微不足道的憾惜简直令她连受伤的皮骨筋肉里都泛起针刺般的连绵痛意。

然而六界中的生死轮转,从来都无有尽时,缘聚则成,缘散自然也…无法强求。

她在人界度过了许多年,见识过凡人的富贵吉昌,也见过仙者的贫贱衰耗,诡谲的命途在万事万物面前都风雨难测,却未曾带给她一丝一毫的慰藉。

身为地藏菩萨,兰提三觉圆满,万德具足,之所以未得涅磐之乐,也不过是因为她的存在。

她便是绵亘在兰提一生中的……障道孽缘。

这可真是一件荒谬无比、又找不出任何纰漏的事情。

那伽摩在发现正殿中的金身地藏像后,总以为她在对着佛像吐露爱意或思念。

然而她仅仅只是在悔忏。

天谴雷霆加身的剧痛,甚至都不及那悔意中的千分之一,那简直像是将她身上的每一根血脉筋络都徐徐剥离,使得她在年复一年的狰狞哀痛中渐渐领会,什么叫死生如泥,难以出离。

她这一生有如一场永无尽头的漫长坠落,于出世那一日,便怀着不详的奇能,自六界之外的菩提树下落入三十三天,她本该一直掉下去,也许会落入人间,也许会坠下地狱,然而一双温柔而滚烫的手却总是穿过因缘际会,一次又一次地,稳稳地接住她。

在她还是一只不堪烦扰的小兽时、在她还是个上下求索的少女时、在她为了执念而度鬼万年时、在她遭受天谴的奄奄一息之际……

兰提救过她太多次,救到最后,不仅放弃了成佛的机会,断送了宏大的誓愿,舍去了菩萨的心肠,甚至连魂魄与性命都一并抛却了。

若是早知有这样的苦果……

或许她可以早一点醒悟,向兰提倾诉爱意。

也许她能懂事一点,不要因一己私欲,就去阻挠菩萨成佛。

也可能……

早在初遇时的三十三重天天城内,她便不会以幼嫩的爪子去勾住菩萨的衣袖,不会让菩萨将她带回身边教养,更不会黏着兰提…使得一位菩萨,对一只走兽动了凡心。

谛听长长叩首,凝在眼梢上的眼泪落在明亮的琉璃地面上,转瞬便不见踪迹。

在普天神佛的注视下,她以两手飞快结印,于掌心之中托起一片绚艳而散乱的金光。

尊位是一种天道的认可,与其说是一重身份,那其实更类似于是某种…脱凡而成神的资质。

大势至菩萨微微变了脸色。

“谛听,纵使瑞兽的寿数可与山川河海相媲美,那也并非是永无止境,当年地藏菩萨尚且因为脱离菩萨位而落入轮回,你如今已然有了天人五衰之兆,若是执意剥了这层明王的外皮……。”

但虞歌已经根本听不清她的声音了。

那无形的金光在虚空中化作灵巧翻飞的乳燕,于谛听颤抖的身躯旁恋恋不舍的盘旋了几圈,以温热而明亮的鸟喙,默默啄食着原主吹地的发丝。

原来兰提当初…是这种感觉啊。

仿佛被冰凉的雪水从颅顶灌注,连身上的最后一丝温度都生生抽离,虞歌在不自知的时候,从喉咙里发出含混而模糊的抽气声,那声音其实非常微弱,如同溺水之人在冰层之下的濒死回音。

然而她心里却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解脱。

现如今,无能胜明王已在人间归位,她只需将地藏菩萨的菩萨位换回来…便能让她的兰提,完完整整地回到六界之中。

应在兰提身上的千般错处均由她而起,那她也合该凭借一己之力,将这一切都带回正轨了。

兰提,我在你膝下长大,承过你那样多的恩情…现在终于能以这种方式,稍微偿还一二了。

谛听的视野内只有一片斑驳错乱的色块,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连浑身的血都流干了,她倒在琉璃砖地上,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化作了最初的兽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