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1 / 1)

作为世间的第一位护法神,菩提树神早已超脱六界之外,久居在比天道更高更远的虚冥之中,满天神佛在她的树冠下开悟得道,异兽奇观于她的根茎旁诞生成形,就连谛听在刚刚出世时…也是从菩提树旁落入天道的。

虞歌起身,微微一笑,毕恭毕敬地对老者合掌行礼。

“……谛听。”树神略一沉吟,“我当年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能叫人捧在手心里的毛团子,原来如今…竟也长这么大了。”

她佝偻着脊背,自顾自地坐到了池边,那张一贯慈祥仁爱的面容上不见任何笑容,反而透出一种…经过深谋远虑的郑重。

“谛听,你在地藏菩萨的膝下长大,应当已经皈敬三宝了吧?”

树神凌空一点,微弱而绚烂的金光便在莲花池上飘飞游弋,如星点一般串连出一个清晰而庞大的轮廓。

那是两棵干云蔽日、枝叶成荫的老树,以垂条相互缠绕,扎根于天道,冠顶于虚冥,花落于婆娑,是真正的超凡脱俗。

树下佛光大胜,释迦摩尼佛以得证法王位而名闻六界,来在会坐的他方诸佛均位列上首,示菩萨形。

“燃灯佛归于天地后,释尊在娑罗双树下涅槃,修成了正佛,而在场见证的诸位全是证入妙觉海、已登十地果位的得道神佛。”

已登果位……

兰提在那个她还未出世的久远时代里,便已经是无喜无悲的真佛了吗?

难以言说的恐慌如海潮一般席卷至谛听的每一段血脉,于霎时间冲散了她那些美梦一样的欣慰与憧憬,取而代之的,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惊惧。

那简直让她全身上下都冷透了。

菩提树神望着虞歌骤然惨白的脸色,长吁了一口气,她抬手,指了下光点内的一道模糊人影。

“地藏菩萨本门深远,其地位本来证同于正佛,后来之所以迹现为菩萨形,也不过是自愿舍弃了功德,古佛再来罢了。”

她张开指尖,挥散了这漫天的盛景,那流萤般的金光盘旋飘洒,又飞快地凝成了一座巍峨高耸、魏然屹立的巨山。

那是撑起天道的须弥山,谛听过去所生活过的地方。

“释尊入灭至今,须弥山上再无正佛坐镇,轮回重归混沌无明,六道之中攒下恶业无数,是以,继观世音之后,普贤、地藏、文殊、弥勒等大菩萨纷纷示迹婆娑…其中,地藏菩萨以无数方便教化恶世,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甚至立下大誓愿,要察遍因果,度尽众生。”

树神略一停顿,和蔼的眼眉间似乎隐隐有些不忍,但语气依旧非常沉着,那里头既没有同情与悲悯,也不见任何责备的迹象。

“菩萨悲心救苦,在三千世界中所经时间、所历劫难均已无可估量,虽尚未救度干净五浊恶世中的苦恼万物,但确实已攒下了无量殊胜之功德……。”

她散去了那飘荡在空中的星星点点,用干燥而苍老的掌心摸了摸跪在脚边的幼兽。

化作人形少女的瑞兽抬头仰望着树神,目光涣散而神情恍惚,仿佛有把无形的冰刃,一寸又寸地,将她整个人都捅了个对穿,那艳丽的双唇剧烈战栗了片刻,竟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小谛听啊。”菩提树神沉默了良久,才徐徐道:“天道不可悖逆,地藏菩萨当年本就是依靠自身强大的愿力,舍弃了功德,才勉强留在了菩萨位,若是这次功德再满……那下一次在三十三重天上现身的金身正佛,便必当写上你家主人的尊名了。”

……

石俱宁不大有胆子在正道神佛面前现身,她蹲在树丛里抓了两只小鬼逗弄,待到玩累了才重新拎起酒壶,展翅落到了莲池边。

谛听正死死攥着那串终年不离身的砗磲念珠,怔怔地跪在石子地上,苍白而清敛的面容上透出一种古怪的衰颓,像是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什么常人无法想象的大喜大悲,连感官都彻底麻木了一样。

那一天晚上,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谛听饮酒。

说是饮酒,其实那根本就是在硬灌,虞歌自幼就一直在清修,根本不会品酒,烈而清苦的酒液顺着喉管横冲直撞,直直地坠入腹腔,随即便泛起酸涩而冰凉的痛意。

“哎,虞小歌,不想修佛也别这么放纵啊,来,把壶给我……。”

恶鬼按住对方哆哆嗦嗦的手腕,却发现那方细白小巧的掌心内全是横淌的血渍,那血又多又黏,全都糊在大片的创面上,应当是给石子磨烂的。

鬼使神差地,石俱宁垂下头,用分叉的舌尖卷走了一滴未干的鲜血。

入口发甜,回味却酸腥,似乎还带着瑞兽身上特有的莲花味…足够馥郁,浓到近辛辣的地步,比莲子酒还要烈上千百倍。

在她还在回味恍神的时候,谛听却已经抽回了手。

许是常年修佛的缘故,虞歌在行卧坐立之间都充满了威仪端庄的意味,在柔和如水的月光底下,那清瘦伶仃的脊背绷得那么直,那么挺拔,像是一张一触即断的弓弦,几乎给了恶鬼一种错觉

仿佛即便刀斧加身,这人的心性也不会为任何外事而磋磨摧折,更不会为任何人而动摇分毫。

那的确是令人咋舌的决绝与坚定,但也未尝不是一种执迷。

“石俱宁,多谢了。”

谛听转身,垂落摇晃的衣裾轻柔地拂过她的身侧,掀起混着苦意与酒气的微风。

但石俱宁知道,虞歌并未低头看她。

这只瑞兽的目光,永远只追随着地藏菩萨的背影。

她听见对方轻声道:“日后…不必再来找我了。”

那语气一如既往,那么沉静,那么平和,像是和漠不关心的熟人随口招呼了一句,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道别。

三日之后,石俱宁便从小夜叉那里听来了一道震惊了整个地狱道的消息。

为报教养之恩,上古瑞兽谛听直上须弥山,在漫天神佛面前起了大誓,要凭一己之力,替地藏菩萨察遍因果,辨明是非,度尽万鬼。

以耳辨万物心音的谛听确实能够识清是非曲直……但那只小兽的天性那样喜静,对凡尘俗事那样的漠然排斥,修为又不足以度化众生,为什么要立下这种自不量力的誓愿呢?

如若是被迫的,那能命令虞歌的…便也只有那位主人了。

陡然升出的怨怼如裹挟着火流的飓风,于火光电石之间席卷过她的四肢百骸,连天灵盖都被激得隐隐作痛。

怒目圆睁的鸟首恶鬼冒着大不敬之责,于地藏法堂前击鼓彻夜,终于叫开了那扇镂刻着繁复经文的檀木大门。

石俱宁不跪,也不行礼,只立在石阶之下厉声责问:“地藏,为什么你自己不去,却要让虞歌去度鬼?!”

三日之前卷在她舌尖的那滴鲜血似乎化作了无形的滚水,顺着舌根一路流进食管,烫得恶鬼连肺腑里都抓心挠肝的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