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两人先后离开椒房殿。殿外下起?了一阵绵密的小雨。
雨声打碎桃花枝。春日的花香缭绕宫殿前后,漫起?一阵悠长的香气,在这一片涌动的暗香当中,他被一种愈演愈烈的疼痛叫醒。
耳畔响起?宫中侍奴的呼唤声,随后是仓皇的脚步。
宫中侍奉周到,一切齐备。接产的爹爹早已进?宫相陪。春日雨夜,那股暗香缱绻地随风散入殿中,密密的竹帘交错的响声里,裴饮雪隐约听到崔锦章低声交代的声音,他在帘外徘徊着?。
雨声愈浓。
裴饮雪的脑海渐渐昏暗下去,他听到有很多人说话?、有很多错乱的声响。殿内的烛火摇曳着?、晃动着?,光影照进?他的梦境。疼痛一点点侵吞着?他的躯体,钻入他的思绪,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近似虚幻地听到刀兵相撞的声音。
明亮而杀气毕露的刀刃、刃锋上浸透的血迹……北风呼啸、万箭齐发,一轮下弦月散出薄纱般的清光,笼罩四野。
他依稀听见风声将春雨吹得斜飞而起?。
这样?从未踏足过燕京故都的一个?人,在陪都的脉脉夜雨里,梦见远方的金戈铁马。
宫中之人尽皆到此。御前内侍、宫中侍郎、医署众人。消息传出,两位王君夤夜起?身入宫。
雨水洗尽阶上苔,惊起?一声雷鸣的闷响。
逐渐的,裴饮雪几乎有点忽略这种疼痛了,他寻觅到了一种让他更专注的痛苦。那些?压抑掩藏的别离相思之苦,决堤地倾泻而出,占据了他的神魂、他的梦境。
白玉京中花已发
第108章
夜半雷鸣, 电光一掠而过,打湿了薛玉霄身上的披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从雍州进京兆,自从天际开始下雨,身下乌骓马就没有停歇过。入城抵达宫门?时, 已是漆黑之夜, 她的胸腔仿佛被一股刺痛的风透过。
一股贯穿大?脑的预感降临了。越是接近、薛玉霄就?越感觉到一股如烈火焚烧的不安定感。她不知这感受的来源为何,也收束着思维不去?轻易地揣度和猜测。每一道闪电照亮的瞬息, 仿佛都穿过命运的河流, 洞彻了她浮萍无根的灵魂。
披风湿透, 随行的亲卫已经跟不上了,连韦青燕的体力都快要达到极限。她张口是感觉喉管被火灼烧着,在?雨中提高声音:“陛下!你的伤”
薛玉霄的伤还没有完全好。
但她已经忘记了。她从一个清醒的旁观者, 坠入了当局者迷乱的波涛中。
她没有回答,众人直入宫门?。夜色中看不清面貌, 守卫上前拦阻:“什么人!这是皇宫大?内”
“退下。”韦青燕取出亲卫令牌在?火光上映亮, “陛下回京!”
宫卫大?惊, 验看令牌那人当场跪下俯首行礼。其余的宫卫见众人疾行,则马上打开宫门?。
宫中其实是不允许骑马狂奔的。
但这自然?对薛玉霄构不成限制, 她一言不发地疾驰而去?。风声、雨声……打落的桃花散出沉靡的香气,将这座皇城笼罩在?纷乱的网中。
及至椒房殿前,她立即翻身而下, 见到?众人行迹匆匆的样子, 殿内灯烛通明,心口猛地跳空了一拍。薛玉霄快步登上阶梯, 所行之处众人惊诧不已、跪倒一片, 她毫无?所觉,一边用力将湿透的披风脱下, 随手丢弃在?了地上,一边走入内中,迎面与崔锦章打了个照面。
崔七呆滞一瞬。
在?她的身后,是雷电照亮的归途。途中黑暗、冰冷、寂静。她湿透的沉重披风坠.落在?脚边,这位取得大?胜、功绩名垂千古的皇帝陛下满身狼狈,发髻散乱,碎发湿透,烛光照着她盔甲上流下的水迹。
“在?里面。”崔锦章立即道,随后让开道路,让众人跟着让开,也没有任何人上前拦阻。
薛玉霄身上犹带着北方冰冷的尘灰。她空空地咽了一下唾沫,沿着这条让开的道路进入内室。到?了这里,薛玉霄试图去?解身上的甲胄,但手指在?半空抖了一下,便马上放下了这个幻想,她没顾得上别的也没办法顾得上别的,立刻握住了裴饮雪的手。
他好冷。
薛玉霄下意识地搓了搓,又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包裹住他。她的手因为在?外?征战变得粗粝了一些,拉弓握剑的痕迹摩挲着他的指腹,与裴饮雪惯于写字的薄茧密密地贴合起来。两人的手,像是交吻一般地纠缠住,她扫去?夜雨后温热的肤,一寸寸地吞噬着他修长指节内的骨。
他打碎了的血肉,就?这么融着薛玉霄坍塌的心口。
她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剥夺了发言的能力,等她注意到?时,眼泪从这双永远沉静的墨眸中落下,不断地滴落。
薛玉霄怎么能哭呢?她是定国安邦的凯旋侯,是百战百胜的马上皇帝,是将军、是天女、是菩萨。她是万民?信仰的支撑……她不应该落泪的。
但薛玉霄是人,而非真正的菩萨。从几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开始,薛玉霄就?已经会为他而潸然?泪落了。她无?法逃出惊慌失措的牢笼,无?法从所爱者经历的苦难里免去?痛楚,她甚至一时找不回一句足够安定的声音。
人的眼泪是热的。
裴饮雪冰凉的手背仿佛被这热度灼了一下。他抬起眼看着她,她身上交杂着北国的冰雪气、雨水、草木泥土的清香。薛玉霄浓墨一般的眼眸凝视着他,在?这张温柔的脸上,落着湿润的泪痕。
裴饮雪以为是幻觉。
他的脑海中充斥着太多?幻觉。
裴饮雪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那些人的话都太繁杂混乱了。他抬手拢住薛玉霄的脖颈,冰凉的肌肤贴着她的颈项、女人身上特有的一股温柔的香气蔓延过来,他的神魂因此而安定下来。
薛玉霄却立刻手忙脚乱:“我身上是湿的。”
她的白衣被水浸得半湿半干,甲胄极为冰冷。薛玉霄仓促地再次要脱下,裴饮雪却紧紧地抱着她。
薛玉霄低下身,让裴郎抱着自己。他因为疼痛而产生?出生?理性的喘息,这种喘息声钻进薛玉霄的耳朵里,她听到?裴饮雪抱着她时,忽然?响起的哭声。
“……妻主……”他含糊地、吐字不清地说。
众人其实没有看过凤君哭。事实上,他们没有从这个坚韧淡漠的郎君身上窥到?过一丝脆弱的裂痕。
在?血肉融化般的疼痛之中,他决堤的思念骤然?倾吐。裴饮雪的声音在?发抖,他哽咽了几次,才又整理出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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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