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视线交汇,目光在半空中停顿了刹那。裴饮雪收回视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王珩便徐步而来,礼仪完备地正坐在他对面,开口道:“家母病中劳烦薛侯主探望,我代母亲来答谢。”

窗户没有关,棋枰边点?着?暖炉,炭火哔剥轻响,火星微迸。

裴饮雪望着?他道:“久不见郎君,身体可好?”

王珩轻轻一叹,说:“有劳你?关心,我已?好多?了。除了代家母答谢之外,我还有一份私心……想问裴郎君家书可来?玉霄……薛将军在外征战,刀光剑影,我不能放心。”

他并没有遮掩思绪,裴饮雪也早已?知道他的心意,不恼不怒,抬手挽袖为他斟茶,说:“她只往家里写了一封,上?面仅有四个字,写得是,‘活着?,勿念。’……这个人有时太任性,多?一句话也不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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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珩闻言微怔,想象到她在马上?仓促提笔,旁边就是等候回报的驿卒。玉霄姐姐不想让驿卒多?等,于是只写下四个字报平安。

他唇角微扬,带着?一丝很淡的笑意:“潇洒不拘于世,似乎就是这样的。”

裴饮雪颔首认同。

王珩看向棋谱,见这本棋谱俱是手抄,上?面招式精妙,对弈甚多?,一时意动,便抬手稍微翻了翻,才?看了两?页便猜出:“这是郎君与薛将军的对弈棋谱?”

“是。”裴饮雪答,“我每每输得不甘,便会拉着?她修录棋谱,想要在下次打败她、或者少输半目。”

“不甘……”王珩翻阅过去,喃喃道,“谁不是心有不甘。”

裴饮雪望着?他的面容,沉默半晌,忽道:“母亲命我给妻主回一封家书。”

王珩抬眸看他,神情略有一丝疑惑,便听裴饮雪续道:

“昨夜母亲大?人前往放鹿园议论军事,受丞相托付。她想让我问一问妻主,可否属意你?为正君?如果她愿意,等她从徐州回来,便为两?家举行大?事。”

王珩神情微怔,完全被这个消息震住了。他没有从王秀身前听到一丝风声?,乍闻如此?,顿时心中波涛汹涌,情绪难以克制,猛地低头掩面急咳起来。他身旁的侍奴连忙为公子顺背。

裴饮雪攥紧的手指缓缓松开,他将茶水递给王珩,茶盏被颤抖的指尖接过,却又立即放下,苍白的骨节被茶水洇湿了一块儿,水珠沿着?手背滑下。

王珩缓过来一口气,低声?道:“你?就这么告诉我?”

裴饮雪道:“这封信我本来也要写的,最终你?都会知道。难道我会修改言辞、掩藏此?事么?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王珩闭上?眼,扶着?棋枰收拢思绪:“……我着?实?没有想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饮雪道:“你?看起来并没有大?喜过望。”

这件事固然?峰回路转,有柳暗花明之象。然?而王珩并不是一个自视过高的人,他能感?觉到薛玉霄对他的同情关照……还有怜惜。她对于柔弱的怜惜,但也仅止于此?。

王珩道:“你?看起来也没有多?么烦恼。”

“因为我不觉得她会同意。”裴饮雪看着?他道,“其实?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你?我都知道如今是关键时刻,如果大?军凯旋,有了赫赫军功和民间声?望,再?立即操办与王氏的联姻……”

王珩问:“这我明白,此?事一旦能成,两?家就要被陛下彻底视为莫大?威胁,备受谋反的猜疑,情形会变得很可怕。”

裴饮雪点?头,道:“我听闻珩公子近日陪伴在丞相大?人身侧,行动坐卧皆与佐吏主簿无?异,你?明白这个道理,我也明白。所以母亲大?人虽然?命我问询,其实?大?概猜准了妻主并不会答应,丞相大?人冒着?这种风险也要为你?争取一次重来的机会,爱子之心,令人感?慨。”

他抬手,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纸,上?面的字迹写了一半。

“我为这件事写了三四遍,都觉得不好。”裴饮雪说,“你?代我写一封吧。”

王珩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从今日才?认识这个人。他呼吸微促,轻声?道:“我用你?的身份,向她……写一封家书?”

裴饮雪转过头,看向檐下飘动微响的风铃。冬日中万物凋敝,即便是晴日,也一派沉寂恒定的景象,淡淡的日光漫过檐廊,落在亲手录下百次对弈的棋谱上?。

“王公子,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裴饮雪摩挲着?衣袖的边缘,目光仿佛眺望向极远的地方,“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人之情意不分高低贵贱,我与她虽然?没有明说,但彼此?心知,眼中唯容得下对方一人而已?,要是其心有变,我不会像世人一样容忍……如果有一日她面对他人之情,舍弃对我之情,那也不算是我认识的薛玉霄了。”

“王家人用情以专,纵然?不能相从,也不会改嫁她人。”王珩垂眼看向他不断摩挲的手指,这相当于一个克制情绪的肢体讯号,裴饮雪尽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对方也不是像表面那样胸有成竹,“她这个人广爱苍生、博爱世人,难道我不是苍生之一,我不在世人之中?只要她对我的爱怜跟世人均等,与苍生无?异,我就已?经满足了。所谓名分、正君、婚姻……从前确实?肖想过。如今,母亲久病未愈,家族声?望岌岌可危,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将母亲半生的清名置于毁诺弃信、反复无?常的位置。你?肯让我写这封信,我很感?激你?。”

王珩很少说得这么多?。

裴饮雪没有动,只道:“还剑,给王公子研墨。”

还剑跪坐在侧,将一方厚重宝墨纳入砚台中,磨出涓涓乌色。

王珩没有推辞。他的字迹流畅如水,执笔时没有过多?思索,笔误也不曾重新?抄写,目光专注,一气呵成。他停笔晾了晾墨,双手抬起,交还给裴饮雪,两?人之间没有摩擦起半分火药气,仿佛冰与水相遇,只剩下慢慢寂静与沉默。

裴饮雪收起书信。

……

远在徐州的薛玉霄正讨论着?计策,忽然?打了两?个喷嚏,感?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捏了捏手臂,心道:“谁惦记着?我呢?裴郎是不是背地里说我坏话来着??”

一旁的李清愁打趣道:“怎么了,冻着?你?了?看把你?柔弱的,来来来我的披风给你?穿”

说着?就假装要脱下来披到她身上?,薛玉霄挥开她的手,道:“别烦我,去给你?家袁小郎君添衣。一旦交战,你?要率轻骑兵骚扰侧翼,须万分小心,别被铁浮屠的枪扫下马,落马被践踏,则必死无?疑。”

李清愁道:“我明白,你?都说了三遍了。我一定小心,时候似乎要到了,兵将已?齐,是不是要开始了?”

薛玉霄派人请示桓成凤,大?约片刻后,中军擂鼓。

兵将聚集在徐州城下,这是最近的第四次擂鼓,前几次拓跋婴都派出了重骑兵迎战,齐军见到铁浮屠,慑于威名,不敢正式交接,只让对方派将军出来对决。

越是这样喊,拓跋婴就打定主意不再?出来。此?前已?经丢过一次脸,她绝不可能再?派出将领单挑,于是仗着?重骑兵的威名,在城中拖延时日,期望在耗尽齐朝的粮草时再?悍然?出城偷袭。

双方各有盘算,前三次都安然?无?恙,虽有小的摩擦,但都没造成太大?损伤。而这一次,奉命守城的重骑兵统领对齐军的骂声?按捺不住,狠狠地用鲜卑语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大?意是瞧不起这些懦弱兵卒仗着?自家将军的武艺,不敢接战,反而在这里耀武扬威、狗仗人势。

她这么骂了一串,没人能听懂,但都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就在众军士压抑火气,却都没有擅自上?前时,李芙蓉突兀从队列中策马而出,带着?亲军掠上?前去,依旧面色阴冷,一言不发,从近卫手中接过弓箭,张弓迎面而射。

羽箭如流星,破风飒沓而来。箭矢直奔骑兵统领的面门,啪地一声?击穿面罩,险险地卡在鼻尖前方。骑兵首领勃然?大?怒,抬臂猛地拔出箭矢,大?喊一声?,奔腾的烈马向前压去,几乎地动山摇。

城墙之上?,拓跋婴见此?机会,急问道:“此?人可是前几日最先出战的那个娘子?”

亲卫回道:“正是!殿下,这个人打法激烈凶厉,擅长换伤,常常突然?出击,应当是被几次擂鼓不战的情形激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