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董灵鹫见他惊讶的眼神,忍不住戳了戳小太医的额头,道:“哀家要是不这么做,先帝一怒之下,差点砍了你的脑袋。”

“噢……”郑玉衡的脖颈凉嗖嗖的,默默低下头听训,“陛下是明君。”

“明君逼到了一定地步,也会有发泄不出来的气。”董灵鹫回忆了一下,慢慢讲述道,“你那方法虽然没有错,但那是个什么时局?南方旱了两年,又快入冬,游牧部落在北疆劫掠,神武军、神勇军,甚至御营中军,哪一方的官兵不是要真金白银去养,你以为我们不想土断、不想抄家?”

“我们”,郑玉衡极为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他心里有些微妙的羡慕,太后娘娘认为她跟先帝是“我们”。

他问:“那为什么……”

“因为他们走了内侍省的路子,献给皇帝八千万两白银。”

郑玉衡被这个数字惊得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人……居然通过内侍……来贿赂皇帝?!

董灵鹫继续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你的法子也救不了燃眉之急,反而还要跟他们周旋。所以先帝接受了这笔贿赂,为了能发出军饷,为了表这个态,跟三省六部的朝臣大儒们吵了十几天,驳议接近六轮,筋疲力尽时,你的文章被送到了御案上。”

听到这里,郑玉衡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它还好端端地长着,胆子又大了起来:“君子不迁怒于人。”

董灵鹫仔细地审视着他,唇边含笑,道:“你还敢当着哀家的面说先帝不够君子。真是无法无天了。”

郑玉衡有点儿恃宠而骄,不仅没认错,还问道:“光是贿赂就能拿出这么一笔数额了,那这些地方豪强、皇亲国戚,所贪墨的金银……”

那几乎是个无法想象的数字。

董灵鹫轻轻颔首,淡淡地道:“所以在先帝驾崩之前,在病中唯一亲自翻阅的文书奏折,就是推行清田土断,该抄的抄,该杀的杀。国库充裕,这是他为太子做得最后一件事了。”

屋檐外雨声滂沱,打在殿前的石板路上。

这些话由太后说出来,总让郑玉衡感觉到一股切肤的寒意。他无法去想象,一个被娘娘归类成“我们”的人,一个共参朝政的十几年夫君,在他骤然离世之后,娘娘有没有为他伤心、有没有为他流泪。

太后娘娘也会流泪的吗?她这么温柔,又这么强大。

郑玉衡陷入一种略微迷茫的深思中,甚至在脑海中构建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他将自己不曾拥有的许多特质附加给先帝,似乎那一定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圣人,否则就不足以匹配娘娘。

董灵鹫轻咳一声,道:“想什么呢?”

郑玉衡停顿了一下,道:“臣在想……这篇文章。”

“要不是哀家将这事忘了,早该想到这么处置要断了你们的仕途。”董灵鹫道,“你如今还想从仕么?哀家可以帮你安排。”

她为郑玉衡安排,也是基于他的才学,跟他长得俊俏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关系。

曾经十分渴望的事情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面前,郑玉衡却没有感到欣喜,他怔怔地看着对方,竟然说不出谢恩的话,就这么僵持了小半晌,他才道:“臣已经很久没有读书了。”

董灵鹫知道他在说谎,但还是听了下去。

“臣恐怕没有昔年的锐气,也没有文官的品行。”他努力地分析道,“臣一直跟着老师学医,四书五经都忘了,这样的厚待……臣无法胜任。”

在他语句生涩的自我贬低中,董灵鹫道:“你不想离开我吗?”

郑玉衡按在身侧的手指猛地缩紧,湿漉漉的手心将衣衫的一角濡湿。

他闭口不言。

“成为文官,走上仕途,照样可以为天下百姓万死不辞。”董灵鹫对他道,“你……”

“娘娘要赶我走吗?”他突然打断,猛地抬起双眼。两人四目相对,触摸到彼此之间目光的温度,郑玉衡几乎要被她无限的疼爱和垂悯所融化。

董灵鹫的话顿了片刻,然后道:“怎么会呢……”

她伸出手,很简单、很温暖地抱了抱他,仿佛陷落进她的怀中,就可以变成一只猫、变成宠物,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刻,可以尽情地依偎在她身边,不必担忧风雨。

董灵鹫的手贴住他的背,又轻轻地贴到后颈上,语调低柔,甜蜜安稳地像梦一般:“不会的。”

作者有话说:

不会的,抱抱。

董灵鹫将曾经贬黜下狱、而今在外的几位忠正之士调回京中,授以翰林院修撰等职务,皇太后的旨意下达,这些名册和案卷也就又送到了皇帝的案前。

孟诚在东府当太子观政时,由于明德帝的溺爱,所以才在理政上没有什么太高的才学和见地,如今登基一年,许多事还都是在学习当中。

他耐心学习、为人仔细,所以将这些人的名姓都看得很清楚,也因此,他对那份名册上被朱批圈起的名字很是注意,觉得这几个字十分耳熟,回想片刻,才记起当初在慈宁宫碰见的那位年轻太医,就叫郑玉衡。

他在那日之后,特意遣人去问了此人的身份、家世、籍贯。

孟诚抵着下颔,眼神转而变得有些严肃。他见到此名虽然被圈起,但却没有在起复任用的名单里,心中大感惊奇,暗暗想着:“那难道真是个纯粹的医官?不是为了攀附母后,重走仕途的?”

或许是出于一种潜意识中的敌意。孟诚根本不相信那位俊俏太医能是什么好人,总是联想到历史上的女干佞,留在母后身边,一定有更大、更狼子野心的图谋。

他之所以没有赶走这个人,只是因为他医治太后得力,所以皇帝的孝顺之心发作,不想惹董灵鹫不悦。

孟诚锁眉沉思许久,一旁为他侍茶的掌印太监商恺走上前来,暗中扫了书案一样,跟平常一样摆上温茶。

商恺也属于入内内侍省,也就是主管宫廷内务的后省。虽然他名义上只负责皇帝的归元宫,但不仅在宦官中官职拔尖,实际权力上也是后省的一把手。

如果真论资历,他跟宣靖云其实是平起平坐的,但商恺曾在东府陪伴新帝,自孟诚五岁起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关系跟其他的宦官奴婢绝不相同。因太后近年来也有积劳成疾、体弱易病的征兆,所以倚靠新帝的商恺便在后省抬起了头,险险压过宣靖云一头。

常年憋了一口气的商恺,在品味到无人钳制的权力后,不免为其中的甘甜所沉溺,并且期望能在孟诚面前得到更多的赏识。他道:“陛下老皱着眉头,奴婢心里头不是滋味啊。”

他语调和缓,几乎透出一股心疼的味道:“您这忙了一天了,也不歇下来喝口茶水。”

孟诚便喝了茶,随口道:“朕说让你徒弟来伺候,你倒不爱听。”

商恺笑道:“他们那毛手毛脚的,还不会伺候人呢。”

“你说……”孟诚转头看他,习惯性地想将这事告诉商恺,让陪他从小长大的大伴提提建议,然而想到圣贤教导、母后提点,又憋在了口中,只是道,“若是太医院的人也是阉宦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