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哲回朝后,有皇太后为靠山,自然是有功无过,只填补了一道章程,就将先斩后奏的事情轻轻揭过,只是惹得御史台长官卫泽方大为不满。
他虽然不满,但碍于董灵鹫威势、诸臣劝阻,所以最后也只得放弃了。只得看着耿将军再受封赏、加官进爵,受封泰宁侯。
至于这大肆封赏的用意……朝中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这是在为商议开春出兵的战事做前奏,给朝中的文武百官都施加了一层无形的压力。
二十五日,朔风盛,小雪。
董灵鹫的书案前摆放着花瓶,瓶中又换了新摘的红梅,朵朵鲜妍动人。
她正修改小皇帝批复过的折子,瑞雪挽袖侍墨,将一方徽墨在砚台中磨开,殿内寂静无声时,先前宣靖云拎回来的鹦鹉立在炉子边的木架上,忽然朝着外面扭过头学舌道:“哟,宣大人来啦,宣大人来啦!”
“哎呀。”宣靖云被吓了一跳,差点撞在鹦鹉架子上,他一边指着鹦鹉,一边侧身走过来,“这是谁教它的?慈宁宫的女官大人们脾气都不得了,总拿奴婢一个人取笑,殿里这么多“大人”,奴婢怎么能称“大人”呢?”
瑞雪掩唇暗笑,连董灵鹫也微微扬唇,停了下笔。
宣靖云上前来,先是跪地行礼,然后起身靠近,侧首低语道:“娘娘实在英明,您怎么就知道商恺拿着陛下的名义,在京郊一带收田敛财呢?奴婢回去一打听,没人知道是谁的田,当地的佃农只知道是宫里贵人的田地,书院那头更不知晓,可后省的账目一查,宫里的银子一对,哟,那可真是“老祖宗”的产业呀。奴婢从这边往回查,终于揪着个尾巴。”
商恺是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在名义上是整个后省宦官之首,新入宫的阉童、宫女,尊敬起来,都叫他一声“老祖宗”。
“他是哪门子祖宗。”董灵鹫支着额头。
“奴婢口误了,该打。”宣靖云轻轻抽了自己一下。
但董灵鹫也知道,这哪里是口误,这不就是替商恺惹自己呢么?不过她知道宣靖云是故意的,宣靖云也知道自己瞒不过太后的法眼,两方彼此如明镜似的,也就没什么好警示的。
董灵鹫眯着眼看了看他,道:“这可不是哀家英明,这是昨夜户部有个官员,指着账目上的空缺,非得让哀家看,说这份多添的灯油钱肯定是有人以宫中的名义昧下了。哀家本来嫌烦,可他眼睛熬了好几天,红着怪可怜的。就替他看看。”
宣靖云闻言一愣,心道,户部的官员?小郑大人这是有对手了?
他左右环顾,见是瑞雪姑姑侍墨,心里也飘忽不定地想莫不是小郑大人惹了娘娘生气,或是他年轻、有骨气,跟皇太后赌气?哎哟,这可使不得啊,娘娘是什么样的人物,宠你一句话的事儿,要你的命不也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虽说董太后一贯慈悲,一日夫妻百日恩,干不出这么冷酷无情的事。可没有慈宁宫的庇护,他又跟郑家是那种关系,岂不是寸步难行?这人到底也是倔强,回头见了,一定得多劝告劝告、多说说他。
宣靖云脑海里山路十八弯地转了几个来回,脸上笑着道:“那这位大人也是尽心,又有能力,您不知道,他那路子藏得呀,要不是奴婢找到在宫外给他做虚假账目的那个文人,恐怕还理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呢。”
董灵鹫轻轻点头,对宣靖云的夸奖很是满意,她嘴上虽然“嫌烦”,但其实很高兴郑玉衡能这么沉得下心来,古今成大事者,皆是心性坚韧之人,特别是户部的事儿……越是繁复、越是错综复杂,就越会欲速则不达。
宣靖云又试探着说:“那位大人要是称心,不如也让奴婢为娘娘探探口风……咱们慈宁宫可不能要不干净的人啊。”
又来了,这群太监的话术。
他这话明着是探口风,其实是试探董灵鹫的心意,还有就是在侧面提醒太后娘娘,就算看中了新欢,可权衡利弊,小郑大人一心一意、身世清白,像他这么大连个通房都没有过的郎君,可真是不多了。
董灵鹫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宣靖云。”
宣靖云脊背一僵,撩袍跪下了,低着头道:“娘娘。”
“你这心怎么总是操错了方向。”董灵鹫道,“人证、物证,集齐了就送到归元宫去,这一次什么也别说,哀家要看看商恺陪伴他长大的情谊,和以宫中名义敛财受贿、侵占学田相比,到底哪一个轻、哪一个重。”
“对了。”董灵鹫补了一句,“要是皇帝来慈宁宫找哀家求教,就说我病了。”
宣靖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连忙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的时候换了把键盘,误触率可能会升高,错字完本后修。(连载频繁进审容易被锁)
户部, 仓部司。
“不应该啊。他怎么还没走呢?”
“衙内,他都在这儿算十几天了, 不会真让他算出个名堂了吧?”
“你懂个屁。”温皓成不耐地骂了一句, “这人才多大,能有这种能耐?胡扯。”
此人虽然对郑玉衡的存在很是不满,但除了那些错综复杂的账本之外,到底也没有做出其他恶事, 只是偶尔路过他, 见到他这份勤恳认真的模样, 免不了犯嘴贱, 开口讥讽几句。
只不过这位“郑钧之”郑主事, 对诸多嘲讽谑笑视若无睹,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旁哪怕沸反盈天、哪怕赌钱声震耳欲聋, 他也不会被影响到。
这让温衙内很不爽。
他终于按捺不住了,想要探探这个人的虚实。
温皓成甩开书令史们, 独自拎着一壶酒上前去,站在他身后不声不响地观察。
郑玉衡完全没把他们那边的声音听进耳朵里,他白天有白天的事, 夜里有夜里的事,哪一件都耽误不得, 自然全心投入, 没有半点玩乐的空闲。
温衙内咕咚咕咚喝了一口酒吗,看他背对着自己,在陈旧落灰的书柜里搜寻陈年账册如今已经不落灰了, 这位郑主事来的第二天, 这些散发着一股木头朽烂味儿的木柜都被擦干净了, 他频繁取用、查看,如今仓部司玄号房,已经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各个账本在何处。
温皓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等着郑玉衡行礼问候。
但他仰着脖子等了半天,脖颈子都酸了,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注意到。温衙内大感羞恼,伸手猛地拍了他肩膀一下:“郑钧之!”
郑玉衡这才转过头看着他:“……温大人,有事?”
“咱们不是同僚嘛。”他抬起胳膊,压在郑玉衡的肩膀上,刚想靠过去,发现这人还他娘的挺高,为了避免落了下乘,温衙内很明智地贴近,“我就是想知道,你这账查得怎么样了?”
郑玉衡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我家……我家里人说,这账不是什么简单的陈年旧账,并不该我这种刚进入户部的新人接手。”
温皓成顿时心虚,但又狐疑地打量着他,挤出来一句:“你家里人?你不是还没成家吗?”
郑玉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掩住唇连连咳嗽了好几声,耳朵根儿有点红了。他不想将董灵鹫称作“他家里的长辈”,所以只以“家里人”称呼,没想到温皓成要刨根问底于是,小郑大人怀着一股极为隐秘的心思,带着一半自知不配的羞愧、一半如愿以偿的窃喜,面似平静地跟他说:“还没有,但是我的终身已经定给她了。”
温皓成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取笑道:“你的终身?是她的终身定给你了,看你耳朵红的,一点经验也没有,毛头小子一个。”
郑玉衡勾唇不语,任由取笑。
温皓成这么一打岔,把自己那点心虚也忘了,他一舒展身体,仰头道:“我就说你们这些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走一个太监的门路都把人家当成活祖宗了,要是看见了宫里的娘娘,看见那些太监阉人的主子,不得怕得话都说不出来?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