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说着这样的话,但吴氏的指节却禁不住慢慢蜷缩起来,她眼底添了几分湿润,“可他如今成了陛下,纵是本宫曾与他有千般情分,也难保不会被更为娇艳新嫩的花儿冲淡了去。”

蓦然之间,吴氏竟无端端想起在御花园信渊亭内闲坐钓鱼的那个小姑娘。

“太子妃与妾都身在皇家,这样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她更想起那日自己对那小姑娘所说的这样一句话。

谭家的女儿入东宫为侧妃一事被太子轻飘飘地按下,谢敏朝再没提起过,吴氏憋不住询问,却只听谢敏朝道:“繁青年纪尚轻,那戚寸心也还是个小孩儿心性,他们这样刚成亲的少年夫妻自然待彼此都要更加珍重些,此时提这事,还是不合时宜。”

什么少年夫妻。

吴氏当时初听此言,便觉心头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她不由想起当年谢敏朝也才十几岁时迎娶的第一位王妃,谢宜澄的生母,如今,已被追封为懿纯皇后。

若谢敏朝还是齐王,吴氏一定会追问他,是否一直对那位原配王妃有着少年难忘的情意,反正她在王府多年,早已被他宠成骄矜的性子,无论她说什么样的话,他都不会计较,更不会生气。

可如今,他已经是南黎的帝王了。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与她之间不知何时早有一道深渊沟壑。

她再不敢像曾经的自己那样放肆了,只能将所有的猜疑与酸楚都藏在心底,在夜里反复磋磨,难以安枕。

“你下去。”

吴氏忽然背过身去,教人无法看清她湿润的泪眼,只语气冷硬地命令绣屏。

“是。”

绣屏只得应声,躬身行礼,随后朝殿内的宫娥摆了摆手,众人一同轻手轻脚地出了殿门。

夜里雨声大作,吴氏在软榻上不知何时睡去,又历经一场混乱不清的幻梦,雨声越发盛大起来,好像颗颗砸在她的耳畔似的,她猛地惊醒,正逢绣屏在外头叩门,“娘娘,九璋殿有消息送来。”

待绣屏进殿,吴氏扶鬓起身,才听得她一两句话,她妙目一横,紧盯着绣屏,“他果真瞧见了?”

“是,刘洪还偷听到他干爹与人说话,御医进九璋殿已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消息实在令人心惊,即便殿中只有绣屏与吴氏二人,绣屏说话时还是压低了些声音,“这消息之前密不透风的,是刘洪今夜眼尖,恰巧瞧见殿中内侍端去洗的痰盂里有不少的血。”

刘洪正是太监总管刘松新认下的干儿子,得了刘松提拔,如今在九璋殿外做事,但在刘洪改姓之前,他是恰得过阳春宫恩惠的,如今又得了吴氏这边的好处,他自然更肯透些消息过来。

“怪不得……”

吴氏恍恍惚惚的,想起谢敏朝半月前从她这儿离开的那个清晨,他的脸色瞧着便有些不好,瞧着人疲乏得很,那时她只以为他是因为处理积压的政务没休息好,如今看来,却另有端倪。

“若只是小病小痛,陛下又为何要将此事隐瞒下来?”吴氏明显察觉到事情也许有些严重。

谢敏朝早年间征战沙场,早落了一身伤病,后来兵权旁落,他在月童做闲散王爷才慢慢调理起来。

吴氏以前不是没瞧见过谢敏朝病发呕血的样子,那时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段日子,见他好转才放下心。

“他一定是旧疾复发了,”吴氏脸色变了,有些坐立不安,她在殿中走来走去,“我早同他说过的,他那伤病难愈,最忌劳碌,平日里哪怕他肯多闲下来一些呢?何至于又遭这样的罪……”

吴氏满面担忧,她难免不会去想,他此番生病只怕要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否则他又何必将此事按下,秘而不宣?

壁上正打仗,而他又是才登位的新帝,此时要是传出些什么,只怕会引起朝中动荡。

“可他怎么连我也瞒呢?”

耳畔是淅沥不停的雨声,更衬吴氏心中焦躁,她抬步想踏出殿门,可才迈出几步,她却又停下来。

殿内的灯火早灭了一半,明暗交织的光影中,她微垂双眸,过了半晌,她忽然唤了一声:“绣屏。”

“你找人将此消息尽快带去金源给晋王。”

这几日京山郡的夜月楼常要比其它秦楼楚馆要热闹些,只因楼内来了位才色双绝的花魁,名唤绿筠。

她常以青纱覆面,即便只是抱琴于纤薄的帘后见客,也能教人瞧出她肌肤胜雪,风姿绰约,更勾得那些个富家纨绔竞相追之捧之。

今夜才要招入幕之宾,便引得台下诸多公子哥几番逐价,最终还是那身形魁梧,蓄满青黑胡须的男人以五千两之高价竞下。

花娘满脸笑容地将那男人迎到楼上去,而楼下靠窗而坐的徐允嘉静盯着那男人身后作小厮打扮的纤瘦身影,慢饮一口酒,随即转身便走。

夜月楼的后巷摒弃了诸多繁华热闹,只几盏疏灯,晦暗的灯影并照不清这深巷的轮廓。

“公子,曹满江带着人去了。”

徐允嘉立在马车外低声禀报。

“没别人跟着?”

一道清泠的嗓音响起,随后便有一只手掀开车帘,隐约露出半张面容。

“没有。”

徐允嘉答了一声,又添一句,“曹满江身边那人的脸,的确是枯夏的模样。”

车内的少年忽然安静下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人出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帘子放了下去,少年的声音透出几分冰寒。

“是。”

徐允嘉应了一声,身影没入无边夜色。

静谧的长巷里响起两辆马车的辘辘声,此时方才入夜,城门还未紧闭,守城的官兵只掀开帘子瞧了几眼,便懒懒道一声“放行”。

马车出城不久,便有数道身影骑马而来,于宽阔官道上一路相随至林间溪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