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惊醒梦中人。

纪研博的美梦最终还是被打碎。

他倏地抬眸凝视对面的人,郑重道:“替我对嫂子他们说一声对不起。未经他们的同意就以江锌为原型去制作《星火》。想来如今这部作品也是夭折了……”

“我会转达。”周从戎话锋一转,却是一扫刚刚的严肃,唇角扬起一抹笑,“一个好消息,江叔他们作为烈士遗属一致同意《星火》以江锌为原型进行创作拍摄演绎。姜淮元至死都扮演着江锌,他虽然有犯罪记录,但不能磨灭他屡次救人于危难的壮举。《星火》项目主打的是生死救援,又能让人铭记英雄江锌,具有特殊的生命价值意义与正能量导向意义,在民众中已经有了广泛的正向认知。所以这个项目已经得到了上头的批准,会继续下去。”

“真的?戎哥,不带你这么故意折磨我这颗小心脏的啊!刚刚故意吓我呢!”强烈的狂喜染上纪研博的眼角眉梢,他的眸中满是激动的神色。

前一刻还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一刻竟然就能梦想成真,叫他如何不激动如狂?

周从戎点头,再次给予他肯定的答复。

他的脑中回想着江叔和邵姨一遍遍重复的话小姜是个好孩子。

探视的时间到了,临走前,周从戎终究不忘鼓励道:“你在里头好好表现,争取赶上《星火》的首映礼。”

“一定!”

两道声音都极其凝重,那是属于彼此的祝福与承诺。

6

雨丝连绵,周从戎结束探监来到停车场,高大的身子钻进了驾驶座。

副驾驶座上,江姒原本正静静地坐着翻看手上的一个本子,见他坐进车内,忙将一条干净毛巾递过去:“纪研博他还好吗?”

“这小子自作自受,形容稍微狼狈了点儿。”周从戎简单擦拭了一下被雨打湿的头发和衣服,感慨道,“经历了这么一遭,他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以后也再不会走违法违规的路子去搞他的影视制片了。未来他的路,绝不会走歪了。”

江姒叹道:“希望如此吧。”

“关于电影项目的事情,他让我代他向你们家人道歉并致谢。”

“行了,你别为了这点子事跟我一本正经的,我还怪不适应的。”江姒将手头的本子递向他,“你看看这个吧。”

“你今天临出门前又特意将你弟的这个日记本拿了出来,这是打算将它翻出个水花了?”周从戎笑着接过,目光落在江姒特意指着的那一页上。

“我不信姜淮元会无缘无故地冒充我弟。警方对他的动机推测,我总觉得还欠缺了点什么。”

“所以,你研究之后发现什么线索了?”

“它被动过手脚。”江姒示意他触碰书页。

他拧眉摸了下,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手感有异。

“之前这本日记的其中几页内容流到了网上,你成为众矢之的。也怪我当时查阅的时候不够细致,忽略了这里被隐藏的东西。”

日记本中的两页纸被黏合在了一处,而里头藏着一封手写的信。

信的纸张极薄,上头的内容,赫然来自姜淮元。

这是他的自述。

在这本他曾经偷拍偷看过的属于江锌的日记本上,他补上了有关峥州“3·25”游乐园鬼屋特大火灾案的真相。

原来,姜淮元便是曾经提供虚假线索延误警情的“邹薇”。他长期遭受父亲家暴。父亲心情好时,他便是姜聪;父亲心情差时,他就是母亲的替身邹薇,遭受父亲的虐打。因着父亲年复一年的折磨,他学会了整容级别的化妆技术,就连他的声音也因着父亲的折磨可男可女。不愿再遭受父亲的虐打,他希望自我救赎,于是一手设计了游乐园亲子游。游玩鬼屋时纵火,谎报警情延误救援,企图以同归于尽的方式彻底摆脱恶魔般的父亲。可火海中的江锌对他进行了救赎,让他产生了活下去的勇气。

“我终于能用我的方式和我那无良的爸同归于尽了,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可江锌为什么还要深入火海救我呢?我将他给我的过滤式面罩呼吸器扔了,他就不厌其烦地捡起来让我戴上。他为什么还要在被我拒绝后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劝导我救我呢?鬼屋内地形复杂,周围火势密集浓烟滚滚,随时都会出人命。怎么还会有傻子不将自己的命当命,非得将我这个和他非亲非故的人救出去呢?”

在这封信里,姜淮元道尽他的懊恼与悔恨,感谢与感恩:“我对他说,想让我继续活下去也行,那就把他的空呼让给我!他说什么来着?可以,但要等他救完其他人之后。他不是傻,他是疯了才会连这种过分的要求都答应!可也正是因为他的疯,我才甘愿戴上过滤式面罩,执意观察他探路,听他跟现场指挥员汇报鬼屋内情况。遇到一名幸存者时,他掏出最后一个过滤式面罩给对方戴上,随后毫不犹豫地将人扛在了肩头往外走,还厉声让我跟上。而那个被他扛在肩头的男人,目测有八十公斤重。我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等到出了鬼屋,我一定要看清楚这名消防员的脸,我一定要永远记住他那张脸。然而突然发生爆燃,他只来得及冲我大声喊‘跑’,用他的双臂和身躯护在我们身前。他死了,他火热的身躯永远地留在了那片鬼屋的废墟中。临死前他还企图用他的身体护住那个昏迷不醒的壮实男人。可强烈的冲击下,他的身体被火苗吞噬,那个壮实男人也死了。偏偏是我,侥幸活了下来。”

“我把他的空呼取走了,直到走出鬼屋,走出那片被消防和公安等人包围的火海,才将它扔了。这是我和他的约定。他答应将他的空呼让给我,我则答应他继续活下去。看吧,我做到了和他的约定,我活得好好的呢,连他的那份都一起活下去了呢!”

“可他,永远都瞧不见了……”

“我知道自己是在走钢丝,但我不畏不惧。即使哪天我死了,可‘江锌’会永远活着。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江锌。”

那个一心想要和他父亲同归于尽的“邹薇”早在当年便已经丧生火海,活下来的是重新做人的姜聪。为了割裂过去,他改名姜淮元,进修表演,模仿江锌的一言一行,学习各类救人能力。他想要扮演英雄江锌,替江锌活下去,活在所有人的心里。

学成归来后,他才真正开始这一切。他发给周从戎的彩信,他拨打119进行的辱骂电话,是故意给他们敲响警钟,提醒他们不要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遗忘了牺牲的江锌。同时,他也企图欲扬先抑制造舆论,让江锌重新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即便大巴车上他的英勇救人事迹没有被人扒出,他也会用其他方式让众人记住他塑造的这张属于江锌的脸。他设计了纪研博,与他合作了这部消防烈士英魂归来仍旧参与救援的《星火》。可他们的合作,终止于这一场有毒野生菌制品引发的祸患,终止于他再一次的见义勇为中,终止于他的死亡。

江姒一直疑惑江锌牺牲时身上的空呼为什么会不翼而飞,最终出现在鬼屋外围五十米开外。原来,竟是如此。

她一直疑惑为什么时隔三年“邹薇”才现身,为什么时隔三年会出现造谣江锌的声音,为什么时隔三年会出现一个与江锌长相相似举止相同的人。如今,一切都有了答案。

冬去春又来,第二年的三月,江姒嫁给了周从戎。两人的婚礼低调为主,为此,周母还大叹她心心念念的百八十桌的酒席泡汤了。

岁月随着世间纷纷扰扰而流逝。有毒野生菌制品带来的灾难早已结束,每一座曾经受过伤害的城市都逐渐愈合了伤痕,可在此期间经历的生与死,承载着一个个家庭的欢与悲。那些艰难险阻与众志成城的记忆不会就此磨灭。

四月春意浓,又是一年祭扫日。

陵园里,又添了许多英魂。

一曲《阳春白雪》,道尽万物复苏,春回大地,欣欣向荣。

江姒终是能在江锌的墓碑前,用江锌曾经亲手为她斫的古琴,为他弹一首她练得炉火纯青的古琴曲。

宇川站参与祭扫的消防人员为站里牺牲的战友们送上一份份祝福与哀思,许多牺牲的消防人员的家属也一同在列。

这座陵园埋葬着太多的忠魂,江锌只是其中之一。墓碑底下,只有那一抔抔骨灰,可头顶的蓝天白云天朗气清会告诉世人,那些被埋葬的骨灰有个统一的名字,叫“对党忠诚、纪律严明、赴汤蹈火、竭诚为民”。

“江叔、邵姨,我送你们回去吧。”吴拾穿着一身火焰蓝制服小跑过来。

每年祭扫,站里会派几个人接送烈士遗属。这小子这两年多来表现一直拔尖,如今的他已经成长为宇川站二班班长。当初那个龟缩在自己房里崩溃痛苦的人,早已成为过去。

江父忙道:“别麻烦了,我们自己开车过来的。你这孩子去送送其他人。”

吴拾点头,临走前又冲着江姒道:“姒姐,戎哥说你和他闹别扭不回消息,让我务必留下你,说他待会儿过来和你一起回支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