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他这样的状态,让吴叔也跟着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提心吊胆。若一直持续下去,垮掉的是两个人,毁掉的是一个家庭。

江姒不免想到了这一切的源头宇川区老旧居民楼坍塌事故。

事故现场,宇川站的消防战斗员曾武牺牲,是所有人的痛。

江姒从各大媒体上看到过当时救援现场的相关报道和视频。这事情江姒也曾私底下询问过作为消防通讯报道员而恰在现场的沈一冉。她有幸看到过沈一冉用镜头记录下的没有任何剪辑的版本,曾武牺牲的画面惊心动魄、发人深省、令人扼腕。

画面中,想要去救曾武却扑了个空的吴拾,失魂落魄,仿若游魂。

江姒初时还觉得那只是吴拾一时的状态,毕竟换成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惨死却无能为力,都会沉痛自责。可她忽略了吴拾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到底还是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被分配到宇川消防站后参与救援任务的次数不多,还没有真正经历过天灾人祸的死亡。偏偏老旧居民楼的坍塌事故,让他一下子目睹了惨痛的死亡,在废墟中,亲眼见到那一个个血肉模糊的遇难者,亲眼见到那被钢筋洞穿的战友遗体,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眼见吴叔担忧不已,江姒安慰他:“吴叔您放心,吴拾他只是受到了刺激一时情绪崩溃,肯定不会有事的。”她迅速将周从戎推到了吴叔面前,“我跟您说啊,我男朋友周从戎,他很擅长给人做心理疏导。好歹以前还当过政治指导员,没少开解过人。有他在,您就妥妥地将心揣到肚子里。”

这顶突如其来的高帽,还真是令周从戎猝不及防。不过,被她当着旁人的面主动承认他的男友身份,还挺新鲜的。

周从戎作为江姒的男友、江家的未来女婿,这一年来频繁出入江家,吴叔怎么可能不认识?上次吴拾因为正式加入宇川消防救援站还邀请过周从戎来家里聚餐,吴叔也是从那会儿才知晓他以前帮着训练过儿子的体能。

见江姒信誓旦旦地夸下海口,又见周从戎面色从容,吴叔那颗悬着的心,竟一点点被安抚了下来。

吴拾的房门紧锁,俨然一副拒绝人侵入自己领地的防御状态。

“姒姒,你先带着江叔和吴叔去隔壁坐下喝杯茶聊聊天。”周从戎给了江姒一个眼神。

江姒很快会意:“行,那这儿就交给你了。”

吴叔一步三回头,一个劲对着周从戎说着“拜托了”,眼神恳切期盼。江父拍了拍他的肩,带着他往外走。

三人就这么出了门,江姒还生怕躲在房间内的吴拾不知道,特意用了点儿大力气关上了屋门。

待到屋内归于寂静,周从戎才走到了吴拾的房间门口,轻轻敲了几下。

“吴拾,我们聊聊。”

里头没有回应。

“你是打算躲在房间里一辈子,让自己发霉生锈腐烂吗?”

里头依旧没有回应。

“还记得江锌是怎么死的吗?”周从戎靠在墙边,单手插兜,另一手则拿出今天自己碰巧携带的一个翻盖打火机,闲适地侧滑点火、阖盖熄火、点火、熄火,一下又一下,维持着某个特定的规律。

普普通通的金属打火机,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动作,他却偏偏做出了几分雅痞范儿。

空气中,打火机固有的点火声音与熄火声音极具节奏地响起,竟犹如急促的擂鼓声,不知疲惫地敲击在人的胸膛。

有时候人的感官就是这样奇特,这样的响动若是放在街头巷尾的人群中,极容易被忽略。可偏偏在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的情况下,侧滑点火的声响与阖盖熄火的声响,此起彼伏地维持着一个频率,心跳的节奏竟也会下意识受到杂音的影响。

周从戎将打火机一收,瞬间,火焰在翻盖的影响下被收拢熄灭。

他复又开口:“前有自己的发小江锌牺牲,后有自己的亲密战友曾武殉职。所以,你就被打败了?害怕了?怕死?怕流血,怕牺牲?怕会落到和他们一样的结局?”

“对,我怕了!我怕死怕流血怕牺牲!我怕我出事后我爸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支撑下去!”一门之隔,吴拾的声音蓦地响起,歇斯底里,“可相比起怕,我更恨我自己!恨自己没用,为什么没有拉住他!只要我再快一点,哪怕再多给我一秒钟时间,我就能将手臂伸得再长些,我就能够住他了!可我为什么没有做到?我接受的那些训练都是假的吗?我连近在咫尺的战友都救不了,我还能去救谁?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混账!”

那些压抑的、痛苦的、自责的情绪,犹如洪水将吴拾淹没。他的声音在发泄之后变得沮丧而绝望。他痛苦地呐喊,想要冲破将他束缚其中的牢笼,可悲的是,他完全无法挣脱。

因为他清楚地明白,是他不够机警,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曾武踩空坠落。如果他能早发现,那决定生死的一秒,可能就有了!他就能救下曾武!

“戎哥,你知道当曾武他爸妈和他老婆来收敛遗体时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那一刻,我恨不得死的是我!曾武一走,他们家的顶梁柱就这么没了啊!他爸妈老了,他老婆才刚替他生下一个孩子,因为难产身子还虚得很。曾武之前还一直跟我念叨着下个月就要给孩子办满月酒了!还一直担心那天能不能请到假,说希望站里的兄弟都能过去给孩子添点儿福气。”躲在房间内的吴拾情绪越来越激动,语声哽咽,“他的葬礼我缺席了,我当了逃兵!戎哥,我乖乖听了站里指导员的话回家休养调整,因为我压根不敢面对曾武啊!”

那一声声不甘与痛苦,在咆哮中被彻底宣泄。隔着门,吴拾的喘息声似乎还伴随着胸膛的起伏,汹涌澎湃。

周从戎依旧好整以暇,他重新打开金属打火机,侧滑、阖上、侧滑、阖上,循环往复。火焰明明灭灭,闪现其间。那金属的撞击声,则敲击在门内门外两人的心口。

待到他彻底阖上打火机,他倏地开口:“都说完了?那要不要听听我的版本?”

“什么?”吴拾有点儿没闹明白。什么版本?

周从戎沉声道:“开门。”命令的口吻,完全没得商量。

许是当初被周从戎训练过一段时间下意识产生了条件反射,又许是在消防行业待了一年下意识对教官的绝对服从,吴拾竟真的开了门。

那扇门,隔绝了吴拾与外界的联系,也一并隔绝了他的内心世界。可如今,它就这样以猝不及防的方式被打开了,而房内的人,就这样怔怔地与房外的周从戎对视。

房间内只开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暖黄的光明明该是温馨的,可周从戎踏步入内,感受到的却是压抑。

吴拾下意识将自己缩在了落地灯旁,整个人都展现出一抹颓丧感。他眼里曾经的那道光消失了,双目无神,胡茬丛生,衣服褶皱,邋里邋遢,身上甚至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馊味。

周从戎蹙眉:“几天没洗澡了?”

吴拾低垂着脑袋,犹如做错事的学生面对严厉的老师,羞愧难当:“忘、忘了。”

自从曾武牺牲后,他整个人过得浑浑噩噩,如果不是被站里的战友兄弟们关心着,被他爸拉扯着,他甚至会一直躺尸下去。

“打算再维持这副鬼样子多久?”周从戎负手而立,面色冷峻。

在他面前,吴拾忍不住有点儿拘谨。

“我……我不知道。”

“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周从戎缓缓踱步到窗边,一把拉开紧闭的窗帘。窗户随之被打开,夜风涌入,似要扫荡室内的腐朽气息。

天际苍穹如墨,繁星闪耀。小区内万家灯火,喧闹声入耳,俱是鲜活的烟火气。

吴拾有点儿不明所以,可他的视线下意识随着周从戎而动,脱口而出:“什么?”

“你不是觉得你欠缺那一秒吗?你不是觉得你因为没有提前发现曾武遇到危险而悔恨吗?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让事件重演。我从这儿跳下去,你赶在我跳下楼之前拉住我。”

周从戎身姿颀长,随性散漫,寥寥几句却令吴拾怔愣得睁大了眸,嘴大张着,发不出任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