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期已到,眼看着再耽搁下去他就要赶不上京城的考试了,林文玉万般不舍,却只能咬牙在破庙最后停留了一天。

火堆生起,微弱光亮映照着整个破败的庙宇。

掉漆褪皮的佛像前,林文玉虔诚的跪了一夜,他对着火光照射下幽暗不定的石佛发誓道:小桃花,等我回来........

天亮之时,林文玉背上行囊终于离开了这里。

长路漫漫,古道荒草,他站在高处向后回望,恍恍惚惚间觉得,这些时日以来的经历就好像是大梦一场。

不然,怎么会只有他一人还记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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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衣着朴素,穿着破洞鞋的书生踏入了京城,自此踽踽独行,孤形吊影,一闯就是几十年,终于混到了一个得以站在朝堂前排的高度。

官服加身,轻轻一抬手就有无数人为他的指令奔走效劳。

作为天子近臣,朝堂上敢于直言进谏的林大人,其经历简直是京城茶馆里说书人嘴边翻来覆去都讲不厌的老故事。

据说此人家徒四壁,两袖清风,当年来京城赶考一路都是靠脚力走过来的,一身缝缝补补的衣服叫无数书生嘲笑过,最后在考试上一鸣惊人,以位列首位的成绩震惊了无数学子。

为人不骄不躁,从容淡定,清正廉洁,可谓是朝堂上的一股清流。

唯一让人值得诟病的一点就是这位林大人喜召各种奇人异士上门拜访,只为了让人帮他找到其梦中进入过的一片桃花林。

这一找,就又是几十年过去了。

人这一生,即便再长寿,又有几个几十年能随意挥霍?

当林文玉垂垂老矣,鬓间发霜,只能长卧于病榻时也曾恍惚的想过,他这寻寻觅觅找了大半生究竟有什么用?

有没有可能,当真如那些外人所说,那些他以为的经历,根本就是一场美好而朦胧的幻梦?

白日正常夜晚却变了模样的鬼市,桃花林中包围的小竹屋,仿佛隐居生活一样的日子,还有那个叫做‘小桃花’的小鬼..........种种离奇异事,说出去都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可他又分明清楚的记得,那小鬼贴着他笑,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他趴在树梢上捉弄他,洒了他满身的粉白花瓣.........

还有那昏暗不明的烛光下,小鬼被他压在身下,面颊绯红,似羞似怯的望着他,他则温柔的将一缕发丝别到对方耳畔,在皎洁如水的月光下,珍而重之的许下一个美好的承诺。

“带我高中状元,便来娶你。”

可是,他早已状元及第,伊人却不在身边。

为了那个约定,这么多年来他反反复复的派人前去寻找,一刻也不敢忘记,长长久久的坚持下来,竟然也有这么多年了。

虽不得不承认,但每每望见镜中的面容,林文玉还是悲凉的发现,他已经老了。

他的鬓角染上了白发,额角也泛起了皱纹,眼神也不再如青年时那般清和明亮了,他不敢去深想,如果真的有一天找到了小桃花,他会怎么样?

小鬼依旧是少年模样,他却已经不在年轻了。

他看见这般苍老的自己,会心生嫌弃吗?会讨厌他吗?会不会埋怨他让对方等了这么久这么久?又或者是

他望着这般面貌的自己,连认都认不出来了?

前些年,他终于辞了官,一身轻松,在曾经是桃花林的那片地方附近建了一座院子,安心养病,但一有力气还是愿意过去走一走。

总期望着,万一呢?万一有一天他就找到了通往桃花林的路呢?

走得次数多了,那条小路上的荒草早就已经被踏平了,闭着眼睛,林文玉都能够默出那条路的样子来。

他走了多少次?一千遍?一万遍?或许更多。

直到这几个月身子实在是差极了,走不动了,他这才在侍奉小童的唠叨下消停了下来,躺在床上的时候,眼睛也是透过窗外追随着那个方向的。

有生之年,他还能再见那人一面吗?

想见吗?他摸着自己的霜发,不想见吗?

忽的满眼湿意。

还是想见一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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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下了雪,今早起来冷得很。

漫山遍野都是笼罩在厚厚的雪层底下,一眼望过去,全是无边无际的白色。

山道上慢吞吞的走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童,扎着羊角辫,裹着厚厚的袄子,费力的将脚从深雪中抽出来,然后往山上走去。

半山腰的位置上,有一座小小的院子,小童好不容易走到门前,冻得鼻尖通红,他搓了搓冷冰冰的手,敲了敲门环,然后从兜里掏出钥匙来打开了门。

上了台阶,小童便迫不及待的喊了起来,“先生!先生!您醒了吗?”

“我给您带了饭来,您要不要出来吃一点?”

屋子里传来一阵重重的咳嗽声,隔着房门都能问道里面浓郁的药味,刺鼻的难闻,里面传来一声沙哑的声音,“不用,你先去看书。”

“哦。”小童脆生生的应了一句,也不问先生为什不吃饭,兀自从大屋的架子上取了一本书来,蹲在院子里就这冬日的阳光看书。

小童是被人丢掉不要的孩子,被发现时身子都快凉了,先生可怜他,把他捡回来养着,一口饭一口饭喂着,也算是把人养大了。

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当初被丢在草丛里冻太久了,脑子有些烧傻,反应总比旁人慢些,瞧着也一幅不太聪明的样子。

屋子里传来磕磕碰碰的声音,许久之后,一道虚弱无力的脚步声传来,门开了,林文玉出现在外面,迎面而来一阵含着雪粒的冷风,冻得人瑟瑟发抖。

林文玉喉咙又开始痒了,他咽下口中的腥甜,颤巍巍的扶住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