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攸还在哀叹。

不仅哀叹,而且还示意亲随将夏侯惇推了出来。

他紧紧地抓住夏侯惇的手,眼里的泪水都要落下来。

“程仲德不知道我跟阿瞒的交情啊,我只是帮他守家,何至于要闹出人命呢!”

这群豪强偷偷地看了夏侯惇一眼。

他垂着眼,似乎在看程昱,又似乎只是在出神。

但他的衣衫看着还完好,没有脏污,只是略有点凌乱。

于是这些豪强们更加犯疑心,不知道许攸到底要走一步什么样的棋,与曹操又是什么关系。

……或者说,许攸与曹操是什么关系,他们现在已经顾不上了。

他们只想知道,程昱的死和鄄城的归属,这笔对于曹操来说是血海深仇的事该怎么算?

夏侯惇全身都被一股冰冷的愤怒所裹挟着。

他的太阳穴一跳跳的疼,嘴里也掺杂着一股血腥的苦味。他的眼前一片苍白,那些人的鞋履和袍角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渐渐带上了石头一般晦暗的色泽。

即使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也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的神情。

如果他的兵马不曾离开鄄城,如果主公已经得胜归来

不错!程仲德的确与他们结成了大仇!可即使如此,他们也只能露出一个怯懦的微笑,如同早春寒风中怯弱无力的嫩芽!他们断然是无法兵临城下,活生生将他逼死的!

他虽心狠手辣,但他事君一片赤诚!他不该这般下场!

他不能再去想。

“元让,你赶紧带上家小去迎阿瞒吧,一定要说明我的一片苦心啊!”许攸还在喋喋不休,“你送了这许多辎重兵卒给我……兖州困顿若此,我如何能收?!我……我分一成,不,足足两成给你!你切莫推脱哇!”

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想看一看这个沉默的,面无表情的曹操心腹到底做何反应。

但他令他们失望了。

这个独眼男人抬起头,深深地行了一个揖礼,“子远之恩,山高水长,亦不能忘!”

许攸露出了一个得意的微笑,轻轻地拍了拍夏侯惇的肩膀。

鄄城一夜之间又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无数的缁车与轺车停在州牧府的大门前,美丽的骏马略有些不耐烦地打着响鼻,似乎不能相信自己这样神骏,却只能作为阀阅门户用来彰显气派的普通牲口。

在巷子深处,有黔首悄悄探出头,小心地望向灯火通明的方向。

上次酒宴死了那许多人,他们怎么还敢赴宴!

你岂不知,今夜的酒宴是荀使君为迎冀州军而举办的!

为何又是荀使君呢?

他的确曾经是这城中最受曹公器重的文官,可他不是已经背弃了主君?

他不是已经投了刘备?

他怎么又投了袁绍?

他杀了那么多的大户!他们怎么还信他?

荀彧端坐在许攸身侧,身后连枝宫灯上的每一个灯盏都被点亮,顺带也就照亮了他的每一根头发丝。

他被冀州人从州牧府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救出来,又被客气地请去沐浴更衣,现在更是依旧坐在上座,可见许攸对他的看重。

但他也确实当得起这样的看重他自从进门,就不曾与任何人说话,不曾向任何人示意,他坐在那里,好像一尊雕像。

可他仍然在这一片灯火中闪闪发光,让人看了疑惑,他明明既失了权势,又失了名声,怎么还能态度这样镇定,气度这样高华,姿容又这样俊美呢?

许攸似乎一点也看不出荀彧的冷淡。

相反,他举起杯盏,邀请所有的宾客,敬他一盏酒。

为什么而敬?

这理由就太多了。

首先为荀谌敬他一盏酒好不好?

他们颍川荀氏美名广播,荀谌在冀州兢兢业业,为主公立下许多功劳,那荀彧是荀谌的兄长,理所应当也受许攸的敬重嘛!

其次为鄄城的世家敬他一盏酒好不好?

他们当初虽然是被程昱骗了,但程昱打的是他的旗号,大家敬的也是荀使君!现在程昱死了,大家也算是为荀使君出了这口气,报了这个仇!

再然后,为鄄城光辉的明天敬他一盏酒怎么样?

荀使君这样的人,袁公信得过,许子远信得过,鄄城世家也信得过啊!许将军是不能久驻鄄城的,他还得继续南下去攻打刘备,救天子于水火,不如将鄄城还交还给荀使君来管理怎么样?

鄄城还是那个鄄城。

使君还是那位使君。

一切都没有变,岂不美哉?

有人在抚掌大笑,有人在一口口地吃肉喝酒,有人拎着炭火从廊下走过,有人剪过灯花,悄悄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