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气闷,朗月正好,因此不用灯烛,只在帐前席地而坐便是。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没有酒友,高顺坐在他身旁,但不喝酒,只沉默地看着他喝。

“你如何这般倔强?”张辽问,“一盏酒有什么要紧?”

看到高顺那双冷静的眼睛之后,这位青年武将便又将酒盏放下了。

“你就是这般倔强。”

他这句一语双关并未打动高顺,后者仍然沉默着,如同一尊雕像。

“你应当留下的。”张辽说道,“你同我不一样。”

张辽出身马邑,本为聂壹后人,家中虽称不上大族,却也有些部曲一路跟随他,这些部曲不效忠吕布,只效忠于张辽,人虽不多,却十分可靠,张辽待他们也不比寻常,同吃同睡,每每获得金帛财货从不吝惜,尽皆分给他们,就是因为这些部曲是他最重要的资产。

而高顺不同,他出身寒门,虽然在并州招募到了一支兵马,又逐渐操练为“陷阵营”,披荆执锐,勇不可当,但这支军队并非他的部曲,而是从属于吕布麾下。

“我听说魏续向将军提过数次,”张辽说道,“想要代你掌管陷阵营。”

将军总认为魏续与他有亲,因而十分信任,听到他提出这样无礼的请求,也没有驳斥,只说想一想。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于是月夜下的这尊雕像终于开口了。

“你既这样看待将军,又对小陆有情,你当留下才是。”

张辽一面喝酒,一面习惯性地摸摸自己唇上的短髭,手指摸到嘴唇时,忽然才醒悟过来,于是那张脸上便闪过了一丝不自在。

“她又不看我,”此处再无别人,张辽讲起话来不免带了几分人前难见的赌气与委屈,“伯逊也教过她兵法,她与你也有情谊在。”

即使不能如愿,陆廉只如挚友一般看待他,留在徐州对高顺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高顺听过之后,将头转过去,微微扬了起来。

于是月光洒在了他的脸上,身上,仿佛发丝都带了一丝冷冷的色彩。

“我不能留。”他说,“将军将这一趟想得太过简单了。”

确实简单。

偌大京畿之地,良贱四散,养不起一座雒阳,更养不起吕布的军队是其一;孤立无援,只有河内张杨同为并州人,但张杨自保且吃力,如何能伸出援手是其二;朝廷中军阀林立,董承残暴,韩暹骄横,听闻议郎董昭又欲宣曹操勤王,人心动荡是其三;

吕布回到雒阳,极难立足,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

但吕布辗转征战这许多年来,始终无法获得一块领地,他每至一处,总会不久便被迫离开,甚至当年在他府中当过杂役的陆悬鱼而今都能领青州数郡,他却依旧颠沛流离。

这样的人实在是不适合做一名诸侯的,但他又不甘屈居刘备之下。

吕布已经将要走到无处可走的绝路上,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郝萌、魏续、侯成心中各怀芥蒂,并州军早非旧日模样。

这些都是高顺心中清楚却无法言明的,也是压在他心间,令他沉郁许久之事。

“你既然都明白,为什么不愿意留下?”张辽问道,“刘豫州会是一位明主。”

高顺好像愣住了。

又好像是在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才将默默注视一轮朗月的眼睛重新收回来,望向张辽。

他的眼睛里也染着那样的月光,仿佛一千年,一万年轮回而过,只有他不曾有分毫改变的那抹光华。

“世间有许多明主,”高顺说道,“将军却只有一人。”

第208章

天还没亮, 仆役们已经爬了起来。

他们匆匆忙忙地洗漱,有些连洗漱也顾不得,便拿起了扫帚, 拎起了水桶, 走出了家门。

这座城池还没有完全苏醒, 有些朝食摊子倒已经借着夏季清晨的一点微光开始打水和面, 忙起了一天的营生。

州牧府的官吏要求这些仆役寅时便起身,将街道打扫干净之后再回来用朝食,平时这一点倒是没有多少人抱怨。

天大亮时,气温也便慢慢上升了,顶着太阳扫街可是一件辛苦事。

因此他们迫切地希望赶在城门刚刚开启时,便能结束早晨的工作,回牧府去用他们的朝食。

……不过今天这个期望落空了。

除了城内这条主路要洒水,要清扫之外, 西门城外的这条路也要清扫出至少三里地。

饥肠辘辘,又饿又渴。

“并州人什么时候能离开?”有人便这样小声问了起来。

“听说今天就走。”

“走得好, ”那人嘟囔了一句, “不是我爱抱怨, 你们也都见了,这几日里剧城什么东西不涨价呢?”

粮米布帛也好, 骡马猪羊也罢,价格都变得不正常了。

那些并州人带着他们长长的队伍来到剧城时, 剧城的百姓原本还有些兴奋, 并州人带来了浩浩荡荡的辎重车队, 他们既然要出远门, 是不是有些什么东西可以卸下来卖掉?

……并州人什么都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