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就很想骂一句,他确实心不诚,他怎么心诚!他没被气出心病都算他心志坚韧了!但就算他心不诚,陆辞玉也还给了他几分薄面,到底打了几个雷啊!这群羌人千拜万拜,怎么连个雷都没劈下来呢!
曹公一本正经,还要继续守在这里吃满一天的灰,做做样子,其余人四散离开了。还有些傻子,比如许褚,就悄悄问身边的人,陆廉这雷是准备劈谁呢?
刘晔被问到,就很嫌弃地看他一眼,“校尉真信此事?”
“怎么能不信呢?”许褚傻乎乎地说,“真打雷了啊!”
打雷咋啦!打雷就和陆廉有关系吗?!你看这半天的雷,一个也没劈到他们身上,可见这绝不是陆廉自己打的雷!
她和明公的仇可大了!要是她真有这本事,这雷能天天打在姑臧府,逮谁打谁!诸夏侯曹挨个劈一遍!
那个天天躲起来吃山药的头顶也得挨俩!
所以,根本没有这么回事!这都是封建迷信活动,赶紧想想正事吧!
刘晔回到城中郭嘉下榻的官舍时,正看见郭嘉赤着脚,只着中衣,披了袍子站在屋檐下探头探脑。
台阶下一地的碎瓦片,有仆役正忙着打扫。
“奉孝?出了何事?”
郭嘉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迷茫。
“今日主公祈雨,”他说,“却为何一阵惊雷袭来,将这屋檐劈下来一角?”
“祈雨是缥缈无凭之事,”郭嘉说道,“主公不可寄希望于此。”
“明公亦知,只是羌人人心动荡……”
郭嘉长而淡的眉毛轻轻皱起来。
除了羌人,还有秦胡,他们都是曹操花了许多心思手腕,用威仪和恩情将他们勉强收拢压服的部族。他们若是因为人多而水少打起来,对主公来说是极麻烦的一件事。
主公自然有把握略施小计,挑拨离间,让他们相互攻伐时不沾上一滴汉民的血,若他们真杀疯了头,主公更有把握将他们逐个击破。
但,此一时彼一时。
主公这一路打了无数的仗,练出无数杀人的本事,可他现在是受不住部族内讧带来的人口损失的。
羌人他要,胡人他也要,他在行程中与谋士们制定了许多的计划,也如陆白那个健妇营一般,认认真真地教兵卒们读书识字,想要安排他们来到西凉后,将汉人的文明一点点传给那些羌胡。
几代过后,这些羌胡也一样心甘情愿给大汉添砖加瓦,承担徭役赋税了!这不就成了吗!
所以现在绝不能让他们打起来。
“为今之计,还是要请主公安抚各部,先将播种前的琐事筹备稳妥。”郭嘉说道,“武威久不闻雷动,今日之事,安知非天意耶?”
播种前的琐事他们已经大半筹备完了,比如给这些外来户重新分地,比如给他们打造足够的农具,比如编户齐民,租赁耕牛。
但还有一件事没完成:深耕。
又苦又累,贵人们作秀从来不会选这个。
刘晔看看郭嘉。
郭嘉看看刘晔。
“主公……”刘晔犹犹豫豫地说道,“主公这几日沐浴斋戒,已是十分疲累……”
“若不能安抚各部,令众人齐心合力,度此难关,主公连日来的辛劳不过空作笑谈罢了。”
郭嘉的声音平淡,其中却又含着极其坚定的力量,“子扬,主公千里辗转,能不能在此立足,皆看你我。”
第724章 曹操(四)
这世上是没有灵丹妙药的, 神医扁鹊要是见到不知珍重保养自己的病人,也会一套三连告辞走人,何况山药这东西原本就称不上是灵丹妙药呢?
自从马陵山之战后, 郭嘉在生活习惯上是收敛了一些的, 他不再那么频繁地酗酒放纵, 留恋勾栏, 甚至贴身服侍他的人说,郎君连方士给的石药都不吃了!那可是极贵重的药,吃过后飘飘欲仙不说,吃久了甚至就能飞升成仙的!谁能想到陆廉有那样大的能耐呢!
陆廉当然是没有这方面能耐的,郭嘉不再服用石药,只是因为他意识到刘备无可阻拦的崛起速度,以及主公基业即将面临的危机。
他看到了那条寂静而黑暗的长河,那是他从未恐惧, 从未重视,也从未抵达过的河流, 他甚至曾经期待那一天, 与他的旧友们重逢欢宴。
但他不能在中途抛下他的主公, 所以他又回来了。
这也许就是命运与他开的一个玩笑:当他决心小心保养自己,辅佐主公在凉州创立一番事业时, 他又开始频繁地梦到那条河流。
他看到许多影子沿河而上,听它们在雾气中的窃窃私语, 那其中有嘲笑, 有关心, 但大多数影子是冰冷的, 无声无息,穿过他的身体, 飘飘荡荡地继续向着光辉的泰山而去时,也一并带走他周身的温度。
三千里星霜雨雪的旅途中,有无数比他更加年轻,更加健壮的人倒下,他坐在颠簸的轺车上,四面的寒风透过油布钻进来,他坐在被雨水打湿的席子上,车轮跳一跳,他的五脏六腑也跟着跳一跳,他很想下车走一段路,可每每一掀帘,那景象又将他震慑住了。
那是怎样的一支长队啊,昏暗的群山,肆虐的狂风,寂静的人群。谁也不会开口,因为只要一开口,夹杂着雪片的疾风骤雨就会钻进嘴里,砸在牙齿上,舌头上。
骑兵早就下马了,牵着马匹在泥泞的山路上一脚深一脚浅,那些文士披着蓑衣,也咬着牙在泥里跋涉。
郭嘉坐在车里,同时感受到了两股力量在撕扯着他,一股属于人的世界,属于他的同袍,他的同僚,他的主公,他们那样执著地希望他能够活下去。
而另一股力量则属于更高远,更冰冷的世界,它在对他说你一个沉疴难起的虚弱之人,凭什么活着走完这三千里路呢?忍受着将要到来的死亡,却依旧不肯罢手,这世上岂有比你更加愚鲁之人?
奉孝,速归!速归!
郭嘉就是从这拉扯声中惊醒的。
他坐起来,心跳得还很快,但胸口依旧烦闷得很,头上明明出了一层汗,一掀开床帐,又立刻打了个寒颤。
凉州这样的苦寒之地,白日里太阳晒着,一副不烤焦大地誓不罢休的模样,夜里却又立刻上了一层霜,冷得连鸮鸟也哆哆嗦嗦地噤了声。
他披着袍子下地,摸摸窗下案前的席子,有点嫌弃地又回身搬了被子铺上。这次再摸摸,就不那么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