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骑着马,巡视着他荒凉的郡治,身后只跟了十几个守卫。
他的军队已经都派出去了,镇守各地他没有办法,这里的部族太多,互相言语不通,文化不通,这里又这样穷。
一群无法在精神上进行交流的穷且凶残的人凑到一起,那就只会用武器来交流。
他是已经在凉州巡查了很久,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去看,去摸,去踩一踩,确认哪里适合住人,住多少人,再将他带来的人安置过去。这一个冬天,旁人在帐篷里瑟瑟发抖地度过,这位自小锦衣玉食的曹侯却是在风雪中跋涉度过的。
但即使如此,即使他自以为已为所有人都尽量分配到较好的土地上,他们仍然会不满足,仍然会觉得邻居家的土地总归是比自己更好的。所以他必须将自己的本部兵马派到各个水草丰茂,人口稍多些的城池里去,时刻准备着维持秩序,确保原本已经很少的人口不会因为部族冲突而再下降一截。
有拄着鸠杖的老人见到曹公又来巡视,便殷勤地上前,曹操也立刻恭谦下马,和气又亲切地与老人说几句话,问一问身体如何,今日吃了些什么?凉州的水土可还习惯?
老人一一作答,当然也会问一些关于曹操的家事。
作为这片土地的最高长官,曹操的家事总是为人津津乐道的,比如说他有一个还不曾结亲的长子,相貌清秀,彬彬有礼,尤其是有一种忧郁而沉静的气质,很让为数不多的凉州女郎好奇,想问问这位郎君究竟想娶一位什么样的夫人呀?
听到人家打听,曹公就微笑着表示,儿子还要好好精进学问,娶妻的事不着急哇!老者就赞叹不已,果然人家世家大族的郎君就是不一样,家学渊源!
曹操也不知道什么是他家的家学渊源,宦官什么的肯定不是了,那个他死也不承认,那么写诗算不算家学渊源呢?似乎可以算一点,但毕竟对于此时的大汉来说,写诗还算不得什么大家,人家真正传家的大学问可都是经学啊!
那继续想一想,还有什么家学渊源?一想到曹丕最近写的那些诗,曹操就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第一次看到那些诗是在吃饭时,有僮仆收拾公子的书案,见到写了些诗的纸,以为公子又进益了,毛毛躁躁地跑来给主君看一看,想替公子求个赏
要不是他家的僮仆也在路上病死好几个,这样水准的奴仆是断然登不得厅堂的!
但这位父亲一手竹箸,一手饭碗,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后,突然就把手里那碗饭扣在案几上了!
他不承认!他绝对不承认!他家的家学渊源不是经不是律是诗是辞赋都可以,哪怕他家就没有家学渊源那也不打紧,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是觊觎别人家的妻子!!!
曹丕挨了顿打,躺在家里养伤,至于会不会继续写哀哀切切给甄氏的情诗,当爹的也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曹操的精神已经被庶务占满,对他来说,春耕比什么倾国美人都重要,他必须谨慎且勤勉地将每一个聚集地的春耕都顺利推进下去。
这位风度翩翩的曹公与老者讲了一个小笑话,逗得老人哈哈大笑后,又很殷切地问起他家春耕的打算时,忽然有人跑过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那应该是一件小事,因为曹公听后脸色一点也没有变化,与老人分别时脸色都是轻松且得体的,但当他回到姑臧的郡府时,脸色已经完全沉凝下来。
等待他的是脸色同样凝重的夏侯惇,这位风餐露宿的武将被他委任了重要的任务监修水渠,而现在夏侯惇带回来了一个坏消息:
春汛的时间到了,但武威的主河道依旧干涸。
那些提前规划好的,承载了百姓期望的水渠工程,全都成了笑话。
第722章 曹操(二)
在很早, 很早以前,曹操和刘备还在豫州相峙时,曾经有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 却引发了一串连锁反应, 最终导致天子在某个夜里仓惶出逃, 绕开兖州, 奔着下邳去了。
那件事因为太过滑稽,曹操还同谋士们一本正经地讨论过是不是刘备的阴谋上徐村与下徐村的水源之争。
天气干旱,原来既能灌溉上游,也能灌溉下游的河流水量变小,上徐村村民起了自私的心思,将河水都引到了自己村中,导致了下徐村无水可用,最终引发了两个村子加上亲族同乡共计几千人的械斗。
那时许多文士和武将都觉得很新奇, 不能理解为一条河流大动干戈,死掉那么多人的价值所在。
现在不管他们理不理解, 曹操是理解了。
水源原来这样重要, 没有水, 就无法种田,没有田, 就没有粮,这里也就没有了人类的立足之地。
而比这更麻烦的是, 水虽然没了, 但人尚在。
断掉的这条河名为“南川谷水”, 是凉州第一大河“谷水”支流, 胡人居于此时,曾称此地为“土弥干”, 意为“土地如骨髓一般肥美”。在河两岸的平原上放牧,养出的牛羊高大肥壮;在平原上耕种,种出的麦穗饱满结实。
可以说如果想要确保凉州的百姓和兵马能够吃饱穿暖,这里是最重要的粮仓之一。
去岁干旱,河道里的水渐渐枯竭,人们原以为今岁春汛能带来一个好年景,却怎么也没等到一滴雨,也没等到河道里的泥土略微湿润些。
这样的消息是瞒不住众人的,曹操是第一个知道的,因为夏侯惇去了上游,知道上游干涸,下游自然无水。但对于下游的人来说,有水没水只要再过几日,他们也就能反应过来了因为凉州这地方与其他地方不同,尤其与南方不同。
南方若是误了耕期,只要补种第二茬,甚至更炎热些的地方还能补种第三茬,反正稻谷一年三熟,种子洒田里,老天爷自然让它破土而出。而凉州这种地方误了耕期,那这一年就算交代了,若是该春天种的种子夏天种下去,到了秋天还没成熟,一场寒霜席卷而过,颗粒无收,那就回家勒紧裤腰带吃自己的存粮,再不济,看看家里哪个孩子能卖得出去吧。
这个道理不管新来的人明不明白,留在这里的人是一定明白的。
曹操回到府中,听过夏侯惇的报告后思索了一会儿,喊来了曹休。
“那几个羌胡部族可有动向?”
“于禁将军派人日夜守着,”曹休恭敬道,“不曾有讯。”
“若这几日里再不见下雨,”曹操叹气道,“胡人短视,必有变意。”
曹休看看夏侯惇,不明白主公在讲点啥,于是后者解释了一下:
“大灾之年,胡人轻道义,重眼前,若他们知道今岁水源不足,必会相互征伐劫掠。”
劫掠是有好处的,一来可以抢东西,二来就算对方一样精穷,抢不到什么靠谱的财物,有吃的也不挑剔啊!三来就算吃的也没有,那只要宰了对方,不一样赚到?
毕竟一分水耕一分田,一分田活一户人,要是只能靠几口深井凑合过活,那谁喝到这口水,谁的田能浇到这瓢水,这就至关重要了。
为了这事儿,别说杀一个,杀十个,就是杀他十个八个小部族,在胡人眼中也是寻常不过的事。
听了这话,年轻勇武的曹休脸色就是一白:
“若当真如此,朝廷岂能弃凉州士庶如敝履呢?”
曹操抬头望他一眼,“你要求刘备?”
“他既欲奉宗庙,承社稷,就当救民于水火之中,否则岂不作了笑谈?”
还挺理直气壮的,曹操没吭声地想。
他去向雒阳求救,这事儿听着有点玄幻,别说雒阳现在没有多少余粮,就算有,也都送到并州去给吕布那狗东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