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那些匈奴头人交头接耳,很是不解。

蔡氏是个汉家贵女,这事儿他们知道,不仅知道,而且不稀奇,这十几年来汉朝接连内乱,匈奴、羌胡、鲜卑、乌桓,哪个异族的首领后宫里没有几个世家贵女呢?她们都是一样的命运,年轻貌美时受些宠爱,人老珠黄时就被丢弃在不知哪个帐篷里,渐渐滑落到做粗重活的地步,最后与任何一个年老而贫贱的奴隶并无区别,贫病而死。

而这对她们来说已经是相对较好的命运了,因为还有些贵女在主人的虐待下根本活不到人老珠黄之时,她们随时可能被打被杀,又或者仅仅是因为在匈奴人追随水草迁徙时,她们的脚步没跟上,就被随便处死,再将年轻的尸骨抛在荒草里。

她们的父兄是保护不了她们的,因为通常来说她们既然能够被虏,父兄自然早就在战乱中或逃或死,顾不上自己的女儿或是妹妹了。

过后也许他们又重整家业了,但几乎不会有什么人来赎回自己的女眷且不说找不找得到,就算是打听到下落,胡虏轻狡无信不提,贵女在这里磋磨几年,连孩子都生了,再将她们带回来也无法择一门好亲进行联姻了,那还找个什么呢?

但是这个贵女神情坚定地一定要回去,这就很让匈奴人感到惊奇,也让汉人的将军们感到惊奇。

但所有人最为惊奇,甚至是感到震慑的,是吕布的态度。

他坐在那里闲聊时,看着是个甚少心机的愚夫,甚至连匈奴人那不算十分隐晦的话都听不明白。

但当他站起身,持剑立于庭中,他立刻变成了一个气势惊人,威风凛凛的将军。

“将军……那陈留蔡公,与将军有旧?”

吕布和蔡邕没有什么私交,相反他们的关系尴尬得很。

董卓看吕布是条好狗,吕布看蔡邕才是条好狗。

他吕布虽然受了谁的官爵金帛就替谁杀人打仗,但想要买他的忠诚可不容易,董卓给他那么多钱,封他都亭侯,每日里丝帛绸缎明珠珊瑚流水似的赏给他,甚至还以父子恩义笼络,人前多有荣宠,吕布也照样一戟送自己这位义父去见了先帝们。

他心安理得,他有天下无双的武力,他的忠诚自然是很难买到的。

但蔡邕有什么呢?蔡邕的辞赋和才华对于这个乱世有什么用?他竟然受到董卓真心实意的敬意,而他也用死来回报了这份敬意。

于是蔡邕就成了吕布看不清楚,想不明白的一个人,一提起来,就想喝点酒。

不知道是羡慕蔡邕,还是羡慕董卓。

“我与他没什么旧交,而且他已经死了很久了。”吕布从短暂的回忆中清醒过来,这样说道。

单于脸上便露出喜色,正准备给卫士眼色,将那妇人拖下去时,吕布忽然又开口了。

“但我很敬重他,”他说,“他虽然死了,我却还不曾。”

第711章 吕布(六)

单于懵了。

哪个匈奴小头人遇到这事儿都会一脸懵, 自己家的女奴突然冲出来大吵大嚷要客人将她带回去,这算什么呢?

这不算什么,正常的处置方式是扯着头发将她拖出帐, 然后好一顿打, 打到让她清醒明白自己的身份, 打死了都不会可惜。而客人正常的应对策略也是惋惜着叹一口气, 表示妇人就是这样感情用事,也不必过多责罚,还是安抚为上呀。

但客人拔出剑,说他要带这个女奴回家,这就很尴尬了。

因为不管是汉人、羌人、鲜卑人,只要被匈奴人用绳索套住,那就天经地义是他们的奴隶,可打可杀, 怎么处置都行,这是天底下最公正明白的道理!

现在客人说这道理不成, 那单于的面子要往哪搁呢?

他那张和气的笑脸就有些绷不住了, 下意识地就染上一丝杀气。

再下一刻, 他脸上的杀气又渐渐褪下去了这一个个的汉人武将,都在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他们谁也不曾喝醉, 都在盯着他。

单于依旧坐得很稳,但额头上微微浸出了一粒汗, 摇摇晃晃。

匈奴人这一边, 忽然有人开口了:

“温侯能再见故人之女, 这是一件喜事呀!大单于, 何不新置一帐,以客礼安置夫人?”

有族老满面笑容地开了口, 立刻就有几个匈奴头人应和。

真变成鸿门宴,难道他就能得了好么?

单于的怒气渐渐又落了下去,但他脸上难堪的神色总要有个去处。

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他狠狠瞪了自己的左贤王一眼,然后才重新换上笑容:

“就这么办吧,”他说道,“多派几个通言语的婢女过去,服侍夫人。”

所有人都下意识不去看帐中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在今日之前还是左贤王最爱不释手的收藏品,是匈奴贵族眼中价值千金的昂贵摆件。现在她突然变成了一个疯妇,一个比疯妇更麻烦的麻烦本身。

于是那些曾经落在她身上的,充满了垂涎与渴望的目光都不见了,尽管她被左贤王深藏在后帐,轻易不得一见,而现在她赤着脚,披着发,一身素衣,无所畏惧地将面容展现在他们面前,但他们都皱着眉,避开与她目光相接。

只有左贤王,似乎压根没注意到单于的愤怒,仍然在满脸焦虑地望着她。

为蔡夫人收拾出的帐篷简陋得很,婢女将帐帘放下,帐篷里就只有一个小小的天窗透气,这窄小的空间闷热而昏暗,婢女收拾过床褥,忍不住就开口了。

“夫人今日是为何呀!”

蔡琰坐在席子上,用梳子慢慢地梳着自己的头发,在婢女再三再四的追问中,才慢慢开口:

“尔亦为汉女,不想回到故土吗?”

圆脸的小姑娘认真地想一想,“奴婢若是能回去,自然是好的,但夫人何必回去呢?”

蔡琰刚想说什么时,帘帐忽然被掀起。有熟悉的身影站在帐门处,唬得婢女立刻噤了声,躬身悄悄退了出去。

男人走进来,居高临下,脸上有痛惜,有愤怒,更有不解:“阿琰,你究竟为何如此呀!”

“妾欲归乡,为父守孝,”她抬起头望向他,“此非人之常情耶?”

当她的话说出口时,他渐渐走近了,脸上那些痛惜和不解也随之消散,取而代之的只有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