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流响动,粘稠而缓慢,向他而来。
有一张张苍白的脸,在幽暗的空气中浮现出来。
袁谭一瞬间大惊!
父亲!父亲!他的确称不上仁慈,可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袁家!都是为了父亲!父亲不能将他抛弃在仇恨的亡魂之中!那血河向他涌来了!涌来了!他闻到了潮湿又腥甜的血气,父亲啊!救救他!
袁谭的头颅并没有真正飞起来,他的脖颈颇为坚硬,还留下了一小段骨头,坚强地将它连在身体上。但这已经不足以支撑这颗头颅继续运转,指挥战争了。
所以他还是带着那样惊骇的神情,倒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匈奴少年收了刀,他的脸上溅了些袁谭的血,因而显得格外苍白。
但他仍然很镇定,在这一群亲兵面前,他那只拎刀的手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他们都被这一幕吓呆了。
只有一个亲兵,那个最为壮硕勇武的亲兵,他在那一瞬间反应过来了,却没有扑上来杀他。
那个亲兵的反应与别人都不一样,他扑进了血泊里。
他已经傻住了,当他发誓用尽生命去保护的主君突兀地死在他面前,他的大脑里甚至已经没有复仇的指令。这个壮汉哆哆嗦嗦地在拼命按着袁谭的脖颈,那双巨大的,似是用铁铸成的手死死按在主君脖子的缝隙上,用力将袁谭的头颅重新安回到脖腔里,用力去捂住从缝隙里不停往外喷涌的鲜血,就好像这么做能让袁谭复生一般。
但他也好,那些站在门口的亲卫也好,只会傻上这么片刻。片刻之后,他们就会一拥而上,毫不犹豫地将这个行刺者剁成碎块。
“今日之事,”匈奴人说道,“非我一人之功!”
有人睁得圆圆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何意?!”
“文远将军已至营外,”少年声音又快又响,“诸位是义军,享金银名爵,还是贼逆,全家皆受牵连,全在诸位!”
有人拔剑,怒视着他!
有人却后退了一步,迟疑地按上那人的手。
匈奴人能杀吗?
他们这么多人,杀他一个独臂少年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再然后呢?失了将军,这仗打是打不下去了,张辽的骑兵一至,他们今日也有死而已!
他们受袁家大恩,死不足惜,但家人又有何辜哇!
当甲士们挤在门口,迟疑着还没有做出选择时,那个趴在地上的亲兵终于有了新的反应。
他的手湿漉漉的,上面全是主君的血,可他就是用这样黏腻湿滑的手去拔腰间手戟的。
他目光如烈火,如同暴怒的熊罴,用尽全力扑向了这个忘恩负义的贱奴!
那是他的主君!
主君负了自己的幼弟,负了自己的母亲,他还负了清阳顿丘的百姓,他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可他不曾亏待过这个匈奴人!更不曾亏待过身边这些亲兵!主君的血不能白流!不能白流!
他的手戟劈出去时偏了一寸,砍在了匈奴人的肩膀上,那是不应该的,是个极其低级的错误。
但他的确也尽力了,因为就在他劈出手戟时,有锐器带着凶猛的力道与寒光,破开空气,扎进他的身体里。
“你既这么说,”有人问道,“文远将军定然识得你了?”
“自然识得,”匈奴人望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迟疑片刻,弯下腰将他的眼睛合上,“文远将军待我是极亲厚的。”
当然亲厚,怎么能不亲厚,白捡了这么大的一个功劳,天啊!谁能跟他不亲厚!
但张辽走进匈奴人的帐篷前,还有点踟躇。
这个小个子很可怕,明明这么点年纪,却有这样冷酷又镇定的心志,一万个人在那样的绝境里该死也都死了,会用刀的没有那样的脑子,有脑子的多半一刀砍不中袁谭,既会用刀又有脑子的人应当还很惜命,做不出为了取得袁谭信任,在他面前拼死搏杀差点交代半条命的事要知道匈奴人若是真死了,谁也不会替他平反啊!文书送去匈奴王庭时,他全家都得跟着受牵连,这是真的!
对上这样一个人,当他小孩子一般看待是不合适的,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好。
张辽走进去,刘豹正光着膀子坐在胡床上,天气很冷,帐篷里也不算暖和,他身上裹着好几条细布,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你这般拼命,不知善养身体,”张辽说,“将来恐怕于寿命有碍。”
“将军放心,”刘豹说道,“族中有大巫替我看过命数。”
张辽有点好奇了,“如何?”
这个少年嘿嘿一笑,“他们说我七十岁时,还能再添一个儿子。”
……帐篷里静了片刻,即使是日常和陆悬鱼相处的张辽,一时也没想出特别得体的话来接这个哏。
“将军此来,”少年也很乖觉地换了个话题,“必有见教?”
必有见教的张将军放松地舒了一口气,“的确有一件事相求。”
“将军请讲?”少年有点好奇。
“袁谭授首,功劳自然是足下的,”张辽有点难以启齿,“但可否在下替你将头颅带回邺城?”
“这个不成。”
帐篷里又静了片刻,张辽愣愣地看着他。
这其实是个很小的事情,头颅是刘豹砍下的,大功肯定也是这孩子的,无可置疑,张辽自己也有军功傍身,不会臭不要脸地将别人的功劳据为己有。
但他出城时是同辞玉说好了,要自己亲手拎着袁谭的头回来!这就做不到了哇!
做不到也不要紧,辞玉只是恨袁谭屠城,哪怕知道是匈奴人杀了袁谭,只要把头颅带回来给她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