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郭图如果还活着,一定会惊异于袁谭的改变。
他像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至少躯壳里有了一个陌生的灵魂,因为他的性情和喜好都与之前有了极大的差异。
先是中军帐里那些品位高雅的摆设不见了,而后是床榻上柔软的丝帛,木箱里美丽的绸缎,再然后是薄如蝉翼的精巧玉佩,镶嵌了珠宝的带钩,以及工匠精心打造出的发冠。
大公子惯常用的黑漆水杯不见了,美貌而乖顺的少年也不见了,帐篷上厚重而散发着熏香气息的羊毛挂帘不见了,地上开满鲜花的地毯不见了。
再后来,连每日里端进帐中的饭食与点心汤羹都不见了。
士兵们中间出现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同袍。
他与他们吃同样的饭食,睡同样的草席,穿同样的衣衫。那些能令贵人食不下咽的掺了稗子的麦饭,他大口大口地吃下去;潮湿而散发着霉味的草席,他躺上去睡得很香;粗糙得能划破贵人娇嫩肌肤的短褐,他满不在乎地穿在身上。
他甚至会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絮絮叨叨地讲话,他也会同他们说些什么,就像每一个粗鲁的老兵那样,骂一句陆廉。
“可我的伤还真不是她留下的。”他挥了挥自己那条受过伤的胳膊,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痛苦神情,“拉不开弓哪!”
这些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旧伤的老兵立刻於我心有戚戚焉,有人同情地劝他一句:
“大公子,你既是刘备的佳婿,不必这般拼命啊!”
有熟悉袁谭性情的亲兵立刻不安地看向自己的主君,不知道他被这样冒犯后,是不是会像以往那样,粗暴地下令将老兵拖出去砍头如果只是敲几军棍,那他真是改了脾气。
但袁谭那张被风霜磋磨得黝黑的脸上没有一丝愤怒。
他微笑着看向那个老兵,“我虽是平原公之婿,但我也是我父亲的儿子,父亲的家业和埋骨地,我是不能让人的。”
当他拿出这个理由时,所有人都被他打动了。
他们也为人子!他们哪怕自己不曾经历过,也一定听说过孝子的故事,而袁谭的话就是这样容易被他们代入进去!如果刘备不愿意让出邺城那几乎是一定的大公子作为袁公的长子,他当然有义务夺回父亲的坟茔!
可是仅仅得到他们这样的应和,对袁谭来说似乎还不足够。
那些被他更换下来的东西,都被他分给了士兵们,连同他在平原城那个家中的每一只杯盏,每一匹丝帛,甚至是每一张田契,都被他拉了来。
其中最昂贵体面的一小部分,被他派人送给了幽州的袁熙,剩下的则都分发给了军中士兵。
在火光映照下,堆成小山般的珠宝金帛散发着璀璨夺目的光,与它相比,站在它身边的人就显得极为寒酸了。
袁谭依旧是有几套做工精细的铠甲的,穿在身上明光如镜,自然替他立起统帅的威仪,但他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场合里不仅不曾着甲,还特意穿上了一身士兵的戎服。
甚至有心细的亲兵发现,他连胡须都不曾打理,乱糟糟的,看着十足是一个经历风霜的老兵模样。
但士兵们不曾有一人用轻视的目光看着他,他们的眼中满是对他的爱戴。
袁谭看了一眼他全部的家产,又看了看他面前攒动的人头。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战争,他想,他自然是可以小心活下去的,刘备瞧不起他,但只要他交出兵马与地盘,刘备也不会吝于留他一条命。
若是不舍得嫁一个亲女过来,或许也可以收养哪个宗室女嫁给他,他一样不失为富家翁。
可袁谭还是不甘!
他的前路上所有的光亮已经熄灭了,他也并非真为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父亲,这个词在他心里反复咀嚼着,从熟悉变得陌生,从亲爱变得可憎。
可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他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妻儿,没有了名声,他连一个亦师亦友的谋士都没有了,他走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代价还能再失去,那些家赀也变得不再重要他只能走下去!
袁谭察觉到有目光在注视着他,于是转过头去,冲那个人和气地笑一笑。
独臂的匈奴少年侍从似乎感到惊讶,立刻低下头。
这位大公子已经变成一个令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人了。
第691章
进了冬月, 也就是十一月,年节快到了,一年里最冷的时节也快到了。
尤其今年冷得早, 河北又不比河南, 呵出一口气就能在眉毛胡子上浅浅结一层白霜, 士兵就更不乐意出门了。
城外总比城中更冷些, 帐外也一定比帐内更冷些,就连守在箭塔上的士兵也耐不住寒冷,取出自己随身带着的焦斗,往里放上几块木炭,悄悄地取了火点燃后,用灰将火苗埋住,再鬼鬼祟祟地带上箭塔。
这是违反军规的,箭塔上就连夜里安置火把都需要特意钉出一个架子, 何况将炭盆大喇喇地端上去?一个不慎,箭塔就算交代了, 那再搭起来一座费时费力不说, 万一箭塔上的哨兵注意力都被集中在灭火时, 突然有敌袭来呢?
所以这个士兵不仅将焦斗里渐红起来的炭埋在灰下,埋得很深, 他甚至还用了一件破衣服将它包住,然后才爬上箭塔。
靴子踩过箭塔下的残雪, 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爬上去后, 他将焦斗放在地上, 立刻就迫不及待地脱了那只破布靴,皱眉翻来覆去地看。
有同袍迫不及待地弯下腰伸出手。一面烤一烤火, 一面贼眉鼠眼地看他,“阿裤,你这靴子破了?”
“破了一个洞,雪渗进去,冻得脚疼,”那士兵嘟囔了一句,突然抬头怒视他,“你喊你阿公呢?!”
“我阿公不识字,”同袍道,“你何不再写一个‘靴’字托人送回去?”
“呸!”阿裤骂道,“你倒识字,还不是借我的寒衣穿!”
“你阿母疼你,那你快写呀!”
“就这么点薪米,我写个甚!”
“谁让你出去代人写信时净使奸计!”
阿裤争得脸红脖子粗,“若有一场大仗打”
这话刚说出口,对面箭塔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金钲声!
远处正有滚滚烟尘,向这座不起眼的小营而来!
建安七年冬,袁尚授首后,袁谭联合了袁熙,向邺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