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豫看一看他,“非我谄媚,实是此言谦逊太过,明公非那般庸才尔。”

刘备听了这话倒是很平静。

“我不曾受过那般摧折,”他说,“岂能自夸有百折不挠之志?”

他的话说得并不那么直白尖锐,田豫却已经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若当真崎岖坎坷,濒临绝境,刘备也不避讳自己或许会违背心意,一心求生。

但而今最难的仗被陆廉打完了,那他又凭什么为了河北世家的逼迫而退缩畏怯,舍弃她呢?

当然,这是刘备和田豫的角度,但如果翻个面仔细看看河北世家的诉求,又会发现他们是觉得自己极委屈的。

他们很乐意和新统治者和解,也乐意和陆廉和解。

除了那些屡见不鲜的贿赂之外,他们甚至还想到了更多,更远的手段,比如说他们曾经派人去下邳,恭敬地提出要与同心以及羊四娘见一面。

小郎年岁已长,可以结一门好亲了,这家人虽然目光短浅,结交的也都是卑贱之人,但来使可是想尽办法要拉他们一把,不令他们自甘堕落的呀!羊四娘嫁了个北海小吏,已经很令人惋惜了,若真不准备劝导小郎一番,难道真令他娶了卖豆腐小贩的女儿吗!

那是个什么出身啊!

他们可是想好了,遣人登门,光同他们说怕还不够,甚至也要用车载了去下邳,想尽办法拐弯抹角和小郎见一面看看这乌云一般的发髻,看看这皎洁如雪的肌肤,这花一样的面容,凝脂一样细腻的手,卖豆腐家的女儿拿什么和她比!别说当正妻,若是羊小郎攀上这门亲,就算纳妾也瞧不上那等黔首苍头家的贱女!

等他们结了亲,就是一家人了,陆廉再怎么不乐意,难道会要小郎休弃了妻子吗?

使者想得很好,找借口来下邳“探亲访友”的那家女眷对此也很乐观,甚至还带了一丝不得不下嫁的委屈然后她们就因为这户人家的态度破防了。

偏他家古怪!

一个个小豆丁也那般诡诈奸猾!

她们这边送了拜谒登门,那边几个寄养在家中的小豆丁手舞足蹈,比比划划,已经将来使目的,开口时可能的说辞,以及四娘和同心要注意的措辞一一讲了个分明,简直拿来客当贼来防啦!

同心自己的儿子倒是没有这许多心机,他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暗戳戳给那家卖豆腐的母女也请来做客了。

据说那卖豆腐的妇人原是极老实的一个人,见了贵人只会畏畏缩缩趴在尘土里,偏偏阿草领着她溜到廊下,正听见客人用极挑剔的语气评判了一下她闺女。

然后妇人一瞬间就上头了,就冲进去了。

事后不好说怎么样,毕竟这个套路羊四娘早就领教过一回,对这些贵人没什么结交的欲望,更没有攀亲的好感,所以这门婚事其实原本就结不成。

……但阿草又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这是确凿无疑的。

“他们竟然琢磨这些歪门邪道,”拿了书信,一脸不可置信的大将军对身边人说,“他们图什么呢?”

“大将军图什么呢?”司马懿反问。

“我只想要天下太平。”她说。

“他们也一样。”他说。

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底线只不过是维持现在的生活,维持他们从袁绍那里得来的东西。

她说只要袁绍给的是他自己的东西,她绝对不过问。

但谁来定义河北究竟是不是袁绍的私产?那已经被开垦熟了的土地,以及祖辈生活在上面的男女老幼,他们凭什么要被袁绍拿来当做忠诚的赏赐?

“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知道咱们这不比翻过山去的国家。”她说。

司马懿迷惑地皱皱眉,“何地?”

“浮屠教那边的地方,大概是叫身毒吧,”她说,“他们那里的神造人时,预先给人分出几等。”

女娲造人时,可没听说给人分了三六九等。

于是他就明白了。

“河北生民过得也很好。”司马懿说。

他停了一下,看看大将军的神情,又加了一句,“将军若再不安抚世家,在下恐怕他们将不利于将军。”

这话说出来是很严肃的。

……严肃,但没什么底气。

因为大将军是个蒸不熟煮不烂的铜豌豆公主,软的不吃归不吃,只是事情不成,闹不出什么大事。

但是想来硬的威胁她,这就很容易出大事

“哈!”大将军那个沙哑粗粝的嗓子眼儿里忽然迸发出一声很不体统的笑声。

司马懿只能叹一口气,蔫蔫地将头低下,为自己没能帮到大将军而感到羞愧时,突然又有人进来了。

这次不是书信,是有人直接跑了过来,来的还是那个头发乌黑的乐昌县令。

他匆匆忙忙进来,纳头便拜。

“在下不能牧民以道,有负将军之托呀!”

他先告罪,陆悬鱼一时就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但在他说出缘由后,她仍然一时没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派她去剿匪,并非容易之事。”刘备说道。

有婢女终于送来茶汤,里面不仅有油盐姜蒜,还加了米,慢慢熬到现在,变成了大将军很纠结的一种茶粥。

田豫端起碗慢慢吃,没有言语,看着主公用调羹在碗里搅,边搅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