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们毫不相让,“一时不察也是有的。”
她抓耳挠腮时,张辽突然就放出大杀器了:“大公子迎秦胡攻邺时,将城中金帛子女尽许秦胡,只留母亲一具全尸,这也是一时不察吗?!”
“纵使如此,”老妇人咬碎了一口牙,“那也是袁公的子嗣!”
气氛什么时候凝固了。
这间光线暗淡的泥屋里,再蠢的妇人也明白了这两位客人的立场和态度,她们面面相觑,有人就伸手进怀里,取了那块加了许多野菜碎的麦饼想要还给他们。
可她的手伸进去,取出来,如是三番,怎么也不舍得将那块饼子放下,眼睛里噙了泪水,手也抖得厉害。
四面漏风裂缝的泥墙将夕阳洒了进来,落在她们悲苦的脸上。
谁也没说话。
有马蹄声来,忽然惊醒了这群妇人。
“是大公子的兵吗?!还是刘备的兵马到了!”
她们惊慌失措,想要四散逃开,可马蹄比她们的脚步更快!
还来不及逃出泥屋,跳进鸡圈里,躲到墙后去,那飞身下马的人已经匆匆来到了屋外。
“将军!大将军!”有并州骑兵嚷道,“见了将军的战马拴在屋外,便知将军在此!”
张辽一瞬间也不纠结这些琐碎事了,“何事?”
“平原公寻二位回去!”那个老兵很恭敬地行了一礼,“尤其是大将军!”
他站在那里,两只脚稍稍叉开站着,声音像洪钟一样响亮,一下子就将泥屋里那群缩成一团的妇人比下去了。
她们拿什么和他比?
她们拿什么和她的兵比?
那些士兵的焦斗里盛着麦饭,配着盐分十足的干菜,若有时鲜的菜,跟提前腌好的肉干一起在汤锅里煮个烂熟,人人都可以来上这么一大勺肉汤,唏哩呼噜地吃下肚,就化作浑身的力气。
而眼前这些妇人连一粒麦饭也吃不到,只能结伴去挖树根,采野果,面黄肌瘦地苦熬日子,等待她们的亲人归来。
她们的亲人不知道是被三公子拉了去,还是被大公子拉了去,她们也不知是死是活,但她们是听说过陆廉的名声的。
在陆廉山一样高的声名前,她们那只会挥锄头,拉犁杖的丈夫、兄弟、儿子,要怎么样才能活着回来啊?
那个小青年起身了。
妇人们透过婆娑泪眼,忽然又惊觉她其实是一个妇人,她的面部轮廓是那样柔和,神情也那样动人。
她走到这群瑟瑟发抖的妇人面前,注视着她们的泪水。
“为了报答袁公的恩义,诸位愿付出何物呢?”她问道,“父兄?丈夫?儿子?你们愿意为了袁公的恩义,送他们赴死吗?”
有妇人再也忍不住,俯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们赤着胳膊,裸着双脚,上面布满了一层又一层荆棘留下的伤疤,那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吗?
比看不到明天的绝望更加痛苦吗?
有人忍不住,匍匐着捉住了她的袍角,哀哀地问她,自己的儿子还能回来吗?
他不是今岁被征走的,他是袁公在时被征走的,他又高大,又漂亮,还非常孝顺,村里有好几户人家都很喜欢他,原想嫁一个勤劳又能干的女儿给他可是袁公来了!袁公将他带走了!袁公回来了,他却不曾再回来啊!
“如果他活着,你们总会相见的,”她说道,“以后,袁公曾给你们什么样的日子,我们只会给你们更好的。”
她这样说着,受着她们的叩头,似乎自己心里也相信,只要以后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她们就会忘记这个村庄遭受过的不幸。
她也会忘记。
第650章
天气并不算很冷, 但早起已经有了一层霜,也许在幽静的长廊上,也许在门口悬挂的藤筐里。
富人和穷人对这层霜有不同的处置方式, 富人的房间大些, 窗子也要常常通风换气, 那就将炭盆早些点起来, 好将屋内每一处角落的白霜融化掉。
穷人是用不起那么多炭的,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御寒方式,他们努力用破布条将泥墙上的每一条缝隙堵上,然后与自己的家人甚至是自己家的猪,一起挤在矮□□仄的泥屋里。会喘气的东西多了,白霜自然也就消融了。
但在邺城有一户人家就很尴尬。
她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宽敞得几近空旷的大屋里,木板泛着陈旧的香料气, 壁衣也沾染着旧日的华彩纹理那都是很好的,符合她身份的东西哪怕是一盏灯, 主人家都费尽心力为她寻到了宫中流落出来的鹿角连枝宫灯, 鹿身擦得光滑明亮, 鹿头高高扬起,骄傲自矜。
但鹿角上带了霜, 这就有些违和了。
那金色的铜鹿在阴暗的大屋里慢慢褪去光泽,覆上白霜, 它的主人却视若无睹, 只用两只手小心捧着一只陶碗, 自那美丽的造物旁走过。
陶碗里盛着一点油脂, 那是伏后小心攒下的,又从宫灯里寻了一截没有烧尽的灯芯, 这就成了她与两位皇子漫长秋夜里唯一的消遣。
她的孩子缩在她身边,甚至恨不得将整个身体都挤进母亲怀里,汲取些温度。
而这位慈爱的母亲只能轻轻抚摸着他们垂髫的头,眼睛里却怎么也止不住酸涩之意。
她似乎已经被遗忘了,伏后想,这大汉真正的继承人也被遗忘了。
自去往兖州路上那一夜动乱后,她被迫与天子分开,被夏侯惇送至了鄄城,再被占领鄄城的许攸送到邺城,这一路北上是流不尽的泪,可她却不曾想到,苦难还在后面。
初至邺城时,袁绍虽已不在城中,但沮授却待她极有礼,衣食住行无不照顾得妥帖精细,这府中的仆役婢女也是如此小心恭敬,不敢在她面前多发一眼,多行一步。
锦衣玉食,消息闭塞。她就这么度过了不知多久的日子,直至袁绍兵败身死,沮授也被贬出邺城,袁谭袁尚兄弟反目,有些事就变了。
有脚步声忽然走来,打断了伏后的沉思,她几乎是惊疑不定地望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