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个侄子,原也是大将军麾下的士兵,虽然论勇武智谋都不起眼,但也按部就班混资历成了个小军官,领了一份犒赏回来了。
待他归乡,母亲和这几个叔伯长辈就为他求了一户好亲,现下新婚燕尔,妻子有了身孕,他满脑子就只剩下伺候孕妇这一件事,听说大将军征兵,这个小军官心里就动了很灵活的念头。
“他原本也不是个机灵的,我那位大嫂子又只剩他这一个,就动了些歪念头……”
她听到现在,有些明白了,“他逃了?”
这边媳妇就低了头,那边刘大还在絮絮叨叨,“也不止他一个呀……”
媳妇使劲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确实是不止他一个的。
自她离下邳,来青州的路上,随便哪个村庄都能见到满脸警惕的村民,等离了村子,在田间地头走一走,指不定什么旮旯角落里就能看到在窝棚里探头探脑的逃兵。
他们身体仍然强壮,战斗经验也从未离开过头脑之中,但他们的精神却被完全摧毁了,就像刘大的侄子一样,那个年轻人带着妻子逃走,在路上又被抓回来时,哭着对兵曹说,他不想再当兵了呀!
他有什么本事,当得了一个队率?!
他只有一个本事,那就是这一队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带着丰厚的财物,以及二十几个兄弟的亡魂一同归了乡,从此他能在田野的尽头看见他们,在水井的倒影里看见他们,在妻子的眼睛里看见他们,他们分明是已经死了的!但他却没办法像丢弃一只草鞋一般,轻易将他们都丢在脑后!
只要想一想他们的死法,只要想一想柘城那延绵几十里的恶臭,他的精神就崩溃了!
不,不不不不,这些士兵看一看自己鲜活红润的亲人,再想一想那个铸就了无数英雄与史书的战场,他们自发的就做出了选择!
到处都有逃兵,他们从汝南逃走,从广陵逃走,从淮阴逃走,从北海或者东莱逃走。
在太史慈最引以为傲的东莱,这次征兵居然受挫,这原本是一件很让人诧异的事。
但此刻她虽然还未至东莱,却已经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刘大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媳妇悄悄将匣子推向大将军。
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有期待,都很想求大将军法外开恩,饶了他家那个逃兵侄子,或者这事儿不归大将军管的话,能不能求她递一句话呀?兵曹是归田使君管的,田使君自然也是位高权重,但其实只要和兵曹下面的小吏通通气……
大将军依旧坐在那里,对着那匣寄托了这户人家全部期望的点心,一言不发。
第640章
雨停了。
大户人家院落里的石板路被洗得干干净净, 透出石头细致的青色纹理,深深浅浅,如雨过的秋日晴空一样美丽。
但街道是不可能用石板铺路的, 田使君将郡内主要的土路都翻修过几次, 下过雨后没有陷在泥里出不来的马车, 没有一头栽进泥坑里爬不出来的死猪, 这已经是极难得的政绩。
雨水既然不存在路上,自然要有个流向,那些水沟晴天不能堵,雨天更不能堵,总得有人迅速地清理水沟里的污物,省得一个不小心直接水淹剧城,于是也就有了职业岗位。
有人在沟里奋力地挖,有人在沟外正常地走。
沟外的人站定在客舍门口, 几个人正忙着说些什么。
有人努力将手里的东西往前送,有人则很坚定地推脱。
于是送不出去东西的人就开始哭, 推脱的人就叹气。
“小人真不知会有这样大的罪罚……”
“在籍军士收征令而去亡者, 按《汉律》当诛, 这并非我一人好恶可以改变。”
“可五郎并不是个坏人!”
那个推脱的人就不说话了,又过了一阵, 有啜泣声渐渐远去,被掩在一锹一锹挖泥的声音下了。
清理水沟的人还在埋头继续干活, 可原该与啜泣声一同离去的脚步声在他旁边停下了。
几个杂役就陆陆续续地抬起头看着站在水沟旁望着他们的人, 其中有人皱眉, 刚想叱骂一句, 被旁边的拽了一下。
这人神气是有些讨厌的,但听刚刚那两个小民的哀告, 他似乎至少也是个小吏呢!他们这等靠出卖苦力混一碗饭吃的人,如何敢去惹这些号称“斗食”,却掌握了他们生杀大权的人呢?
只是这人眼生,不知是管着什么的,无论如何,几个机灵的杂役互相嘀咕一句后,都小心配了个笑脸。
“小人们清理水沟,不曾懈怠,”为首的恭敬道,“未知郎君有什么吩咐?”
郎君看看他们,又看看一旁还在埋头干活的身影,“曲六?”
有人就捅了他一下。
“曲六!有贵人问你!”
那个花白头发的人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吃惊,应了一声:“乐陵侯。”
有人立刻踉跄着倒在水沟里,有人赶紧就爬出来跪拜在地上,还有人爬也不是,狠狠心就要在水沟里下跪。
她赶紧摆手制止,“我只是寻故人说说话,方便吗?”
一位堪称天子与刘备之下第一人的贵人是不应该有个挖沟的故人的,这很反常。
但民间故事里的乐陵侯从头到尾都很反常,比如说一位列侯出门应该前后都有护卫,应该坐在轺车上,不管找谁说话都应该低声吩咐健仆一句,别说是跟黔首打招呼,哪怕是六百石以下的小官吏,恐怕也没资格让人家正眼相待啊!
话又说回来,既然是处处反常的乐陵侯,那行事古怪也不差这一点了。
曲六是爬出沟了,但他毕竟是一个正在淘城市水沟里的烂泥,并浑身散发着恶臭的人,找这样的人说话也是不容易的,所以乐陵侯又将他领进了客舍,要仆役烧了几桶水来给他,洗刷干净,换了一套客舍拿来的衣服后,曲六才算正常地出现在他面前。
洗的很干净,但头发洗不黑,脸上的皱纹洗不掉,缺了的手指和断了的脚也没办法再生出来。
她见到他,只是想同他讲一讲同心和阿草的事,请他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