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在望着他,用黑暗而冰冷的目光。
“三公子说,”小吏打了一个很轻微的寒颤,将这个没有来由突然出现在他脑子里的东西扔了出去,“三公子说,曹公确为贵客,今安置兵马于此,与邺城互为倚仗,城中大小事,皆决于曹公。”
他这样说完后,匆匆忙忙地递上了那封盖有袁尚印绶的书信,而厅里的豪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席,握着杯盏趋附至曹操面前,要敬他一杯。
审配死了?不错,但既然有三公子发话,那邺城之乱自然就是许攸残党内外勾结所为,曹公么,赶来平乱时是夜里呀,那月黑风高夜,大家彼此看不清楚,相互攻杀,都是小事,小事啦!
曹操就这样留在了这座名为邯郸的古城里。
当这个消息渐渐传出时,河北许多有识之士心中是很不安的。
曹操是什么人?是猛兽啊!许攸对不住他,这确实但许攸已经将他的利爪与尖牙拔了啊!那些忠于他的兖州士族纷纷离开他,青州兵也都各自散去,他身边只有这千八百的兵力,以及几个谋士,外加十几个亲信铁杆,他哪里还配被人当作是诸侯,哪里还配被人称一声曹公,他已是一条丧家之犬,与流寇无疑!
可他就是能先杀许攸,再在兖豫之地重新拉起一支几千人的兵马,最后跑回邺城,狠狠地给袁家上一课!
如果那一夜没有审配流干身上的血也要死战到底的强横,如果没有那些被审配之死逼出来的士族,邺城是一定会陷落的啊!
三公子怎么能留他在冀州?他身边还有那许多的虎豹爪牙,只要有他们在,再找回个几百谯县老兵,这个人就随时又可能成为最危险的敌人了!
但在刘备和陆廉全力以赴与袁绍决战时,曹操好像改了个性子。
他的确是每日里安安稳稳地招募兵士,四处清扫流寇,镇压一些因募兵和征发民夫而起的叛乱。
邺城偶尔也有命令下达,很苛刻,多半是些起义的农民,又或者是流窜到冀州的杂胡需要他清扫,没有多少战利品,但敌人的反抗是绝望而凶猛的。
曹操仍然任劳任怨,平静而迅速地处置掉每一件令袁尚感到棘手的麻烦。
渐渐的,邺城下达的文书口吻变得温和许多。
再后来,听说袁绍病死,曹操很懂得避嫌地没有去邺城吊丧,但他丢开笔,捂住胸口,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这是许多人亲见的。
这位枭雄也是袁本初曾经最好的朋友,他痛哭失声,甚至第二天素服出现在人前时,有人惊异地发现,曹操头上多了许多白发,像是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似的。
这些事传进邺城时,袁尚甚至亲手写了一封信给曹操,以晚辈的身份,情真意切地希望他不要太过悲伤,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但袁尚始终不曾松口让他进邺城,他甚至仍然十分警惕地不许曹操跨过漳水一步。
曹操没有任何怨言,这位中年人似乎也有了一丝暮气,每天将大把时间留在城中,写一些怀念袁本初的辞赋,那些辞赋流传出来后,每一个看过的文人都感动得以袖拭泪,并忧心于这个沉静而忧伤的文士是否能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至少也要请他努力加餐,爱惜身体。
当然如果这些传闻有机会飘过黄河,钻进陆悬鱼的耳中,她一定会表示:
曹老板的诗和文章呢,那质量一定是杠杠的,但他这个人呢,你们真的一点也不要信!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后,每一个青少年都知道这位大诗人是一个哪怕当匹老马,老得毛都掉光了,趴在马厩里天天只能喘气,那心里也在盘算着奋勇蹬蹄,恨不得再奔出一千里的狂飙型野心家啊!
而这位还没到知天命的年龄的老马终于在老老实实趴了大半年的马厩后,获得了一个宝贵机会:
因为袁谭惊世骇俗的“打下邺城,妈都给你”的宣言,秦胡出太行山,准备南下冀州了。
守在秦胡必经之路上的,正是邯郸。
第636章
这是一座昔日的王城, 但它现在已经破落得不成样子。
任谁看一看邯郸城那一层又一层夯起来,再被岁月风沙一层一层削下去的城墙,心中都会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凉。
三公子不会费劲心力地保护这座城池, 他居于邺城, 有漳水为倚, 可沿河布防, 从容对敌,根本不需要守在邯郸和秦胡决战。
况且除秦胡之外,袁尚还要面对袁谭的进攻,他怎么会有余力调拨兵力来守卫邯郸呢?
城中一片风声鹤唳。
最有钱有势的那些世家已经逃了,他们离城时,赶着自己的马车,里面不仅有妻儿老小,还有美丽的婢女, 清秀的娈童,以及一匣又一匣的金饼, 一匹又一匹的布帛, 沉甸甸的银钱胡乱堆在车里, 待出城时,任凭车夫怎么轮鞭子, 牛马嘴边甚至冒出白沫,也硬是跑不起来。
一辆又一辆的辎车, 硬是将城门口压出了两道深深的车辙。
于是百姓也跟着逃了, 逃去哪里?邺城离得并不远, 只要南下去邺城就好。
邺城的城墙那样高厚, 兵那样多,粮那样足, 守个万年也是无忧的。
可很快又有消息传回来了:邺城虽然有三公子亲自坐镇,可他并不收流民啊。
只有那些有名有姓,有亲友故旧可投奔的世家才能骑在马上,坐在轺车上,由奴仆部曲护卫着,昂头穿过城门,而那些着布衣,穿草鞋,肩膀上扛着孩子,手上搀着老人的黔首还来不及走到城门处,就会被巡逻的守军大声叱骂着赶走。
他们原本是鼻子最灵敏,心思最圆滑,跑得最快的那一批平民,可他们也是哭着将这个消息带回邯郸的。
又有人会问他们,邺城不收他们,或许还可以继续南下?
可是继续南下,又可能遇到大公子啊!大公子已杀红了眼,你们是不曾见的,那一片片荒无人烟的废墟里,只有野兽出没啦!看那些断壁残垣,谁还能想起,那原是一座座村庄呢?
他们只能流着眼泪回到城中,同自己的亲邻们抱头痛哭一场,并且准备迎接既定的悲惨命运。
他们一点也想不起这座城是有守军的,因为守军只有数百。
他们也想不起城中除了守军,还有一位领着不足两千兵马的客将。
因为秦胡大军阖族南下,据说兵马数万,遮云蔽日,连太阳也畏惧他们的光辉呢!
消息传进那位客将的营帐时,他沉思一会儿之后,低声向左右吩咐了几句,匆匆离开。
等到刘晔在营中遍寻不到主公,不得不走进邯郸城时,他在一条巷子的入口处见到了他的主公。
那是一个让他感到很陌生的主公。
在刘晔的印象里,主公是冷峻果决,镇定自若的,当然也拥有睥睨四海的高傲与威仪。
但主公同时也是风趣爽朗,豪迈大度的,当他在酒宴上痛饮后,经常还会挥斥方遒,写一篇惊才绝艳,独步天下的诗赋。
无论主公的哪一面,身上都有许多只属于“王者”的特质,否则以刘晔身为光武后裔的出身,怎么会心甘情愿的追随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