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才不老呢,”她像摸小狗似得摸着俞荷生的脑袋,“除非你只活到四十岁,那才能算老!”

俞荷生笑了笑,把思嘉的两只靴子擦得亮晶晶的。

俞荷生知道,在思嘉这个年纪,是不怕谈论死亡的,在青春上她是最富有的商人,大把年华恣意挥霍,何必去理解窘迫的处境。她只把这些当成诗人笔下深涩难解的意象,文人最擅玩弄喻比兴,波德莱尔和拉辛比她更了解一切。

他让思嘉把鞋子穿上,免得脚受凉,可思嘉不答应,两只脚丫在俞荷生眼前晃:“我要叔叔帮我穿。”

“好。”

他帮她系好鞋带,思嘉踩在地上,高兴地原地蹦了蹦。

俞荷生喜欢思嘉撒娇,正如温室里名贵的花种,足够娇气才能彰显美的价值,况且思嘉的小性子总是恰到好处,多一分成蚊子血,少一分变饭黏子,娇得赏心悦目,柔得万种风情。

2

俞荷生第一次在外面偶遇思嘉。

当时他忙着用ATM给老家的债主转账,即便用了那么多次,可对科技产品他总是陌生的,每次去之前都要在脑海里演练许久。于是思嘉先发现了他,踮起脚用手中的文件夹轻轻打了俞荷生脑袋一下。

“叔叔,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秦小姐?”俞荷生忙把银行卡塞进裤兜,他难得要一次面子,不想让思嘉看见自己还债时的窘迫。

思嘉今天是少见的职业装打扮,精心烫好的头发也扎成了高马尾,她佯装生气:“叔叔,我不是不让你那么叫我了吗?你还那么叫,我就再也不找你了!”

这个威胁无疑是极具恐吓性的,俞荷生连忙低头叫道:“思嘉。”

思嘉脸上这才转晴,甜声问俞荷生来这里干什么。

俞荷生虽然不愿意让思嘉知道,但更不想欺骗思嘉:“来转账。”

果不其然,思嘉用大眼睛盯着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之前...家里出了点事,借了一大笔款子,现在每个月都慢慢还一点儿。”俞荷生的手抖得厉害,他偷偷把手背到身后,不让思嘉发现。嘴里不自觉地分泌出唾液,还是老毛病,酒瘾犯了。

思嘉点了点头:“我是来开对账单的。叔叔会操作吗,要不要我帮你?”

“如果可以的话,那就麻烦你了。”

俞荷生冒出些虚汗,心情也焦躁起来,在提款机前踱步。

思嘉输完卡号,让俞荷生把密码输了,很快完成了转账:“好了,我也不急着回公司,先送叔叔回家吧。”

“送我?”俞荷生不解,直到他看见银行门口停着一辆小电动。

她递了一个头盔给俞荷生,笑着说:“我同事借我的,以前都是叔叔送我上出租车,我还没送过叔叔呢。”

俞荷生见思嘉那么热情,也不好拒绝,便坐上了电动车的后排。思嘉在前面看着后视镜里的俞荷生:“叔叔,你最好抱着我,免得摔了。”

街上车辆稀少,地面也没有凹陷之处,俞荷生想不通思嘉为什么会那样说。又因为思嘉是个女孩子,他怕自己唐突,赶忙回拒说没关系。

思嘉但笑不语,手握紧油门开了出去。

开了没几分钟,俞荷生这才明白思嘉的意思:他从没见过这么...诡异的车技,路上没有弯道,但思嘉硬生生把车骑得歪七扭八,让后座的俞荷生胆战心惊,情急之下搂住了思嘉纤细的腰肢不是怕摔,为的是思嘉要是不小心摔了,他可以及时把人护在怀里。

思嘉满不在乎,恨不得把这小电动开到八十迈。

最终两个人还是平安地到了家中,思嘉笑着眨了眨眼:“叔叔,你刚才搂我腰。要是在古代,你可就要对我负责了。”

俞荷生本就尴尬,被思嘉那么一逗,脸红得像个熟透的柿子:“女孩子别胡说。”

思嘉没继续这个话题,反而轻车熟路地从橱柜下面翻出一瓶白酒,又拿出她为俞荷生买的粉色玻璃杯:“叔叔刚才在银行时想喝酒了吧。”

俞荷生看着思嘉手里的那瓶酒,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嘴唇发干:“你看出来了。”

“因为叔叔当时出了好多汗。”思嘉自豪地扬着下巴,仿佛自己是个侦探。

俞荷生连忙擦了擦额头,见思嘉往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心都是痒的,思嘉也不是第一次为他倒酒,俞荷生正要拿起杯子,却被思嘉巧妙地避开了。

“叔叔,你得答应把事情全都告诉我才可以喝。”

俞荷生哭笑不得:“什么事情?”

思嘉理直气壮地回答:“当然是你的过去了。”

俞荷生表情瞬间僵硬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和眼前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讲述自己的故事。可思嘉固执地像头紧紧撕咬住咽喉的小兽,大有今天非听不可的意思。

“为什么......要听呢?”

“因为我喜欢叔叔啊。”

4

幸福大多一致,而不幸却各不相同。俞荷生的不幸在于他每次快要看到希望的时候,就是绝望的时候。

初三那年,家里几个兄弟姊妹读不起书,他是所有孩子里成绩最好的一个,校长还特意找到他们家说俞荷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一定要继续考学,家里人也都满口答应了。可当他中考完那一年,顶梁柱父亲却在工地出事故去世了,工地那边说父亲是操作失误,只赔了几万块钱。母亲要照顾弟弟妹妹,养家的重担只能落在年龄最大的俞荷生身上。

他逼着自己把读书的梦想磨灭,从此数字不再是一种不为软弱天性所动摇的美,仅代表了柴米油盐。

后来,俞荷生跟着同乡的青年们去沿海地区找生路,年龄不够就去路边摊帮忙做小工,成年后进了厂子,还跟同厂的一位女工谈起恋爱,手上渐渐有了积蓄,以为好不容易能够苦尽甘来了,母亲又查出肺癌晚期,他不得不辞职回家照顾,原本谈婚论嫁的女朋友也因此分开。

他还记得母亲每夜都咳得睡不着觉,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痩下去,皮肤是满是皱褶的白床单,层层叠叠地堆在骨头上,好不容易攒的积蓄根本填不上治病的无底洞,家里借了几十万的外债,像打水漂一样花出去,母亲却不见好转。

后来母亲忽如其来的好了一阵子,整个人都是精神的,说自己马上就能出院了,还让俞荷生把弟弟妹妹叫过来搬行李。

母亲死在那个晚上,俞荷生也在那天喝下了人生的第一瓶酒。

思嘉是个好听众,在俞荷生开始讲述时就把酒递给了俞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