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滚下泪来,不自觉开始把自己的按捺已久的委屈怒喝出声。
“要不是我,姆妈就不会产后落下病根,阿爸也不会为了赚钱意外出事,家里欠了一屁股债,那些人像狗皮膏药一样跟踪我回家。我辍学去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可是根本没店铺愿意要我!”
她仰头看着良霄的眼睛,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我知道聂海生惦记我家的镜子,就瞒着姆妈,故意把镜子送去了绛芸斋。我利用你进公馆,想攀上裕先生的关系,给姆妈治病,给家里做靠山。”
黎宝因声嘶力竭,身体摇摇欲坠,“我异想天开,贪得无厌,像臭水沟里的老鼠一样被人踩在脚下,还教人看笑话,可是……可事情还是被我搞砸了。”
黎宝因仰起头,雨水淋在她的脸颊上,那双眼睛凉得惊心动魄。
“阿姐,我知道,我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良霄被她气的牙齿打颤,双手摁住她发颤的肩膀,想把她骂清醒,“这还是我认得的黎宝因?”
黎宝因的眼神黯淡下去,从失去父母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崩塌了,现在她除了满腔悲戚,空无一物。
“宝因。”良霄伸手拨开黎宝因脸颊上的乱发,语气温柔得要熨帖她的彷徨,“你晓得的,阿姨有多想自己不是你的拖累。”
“姆妈……”
提到陆瓶如,黎宝因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
她蹲身抱着布包,再也忍不住地呜咽起来。
雨夜淅淅沥沥,良霄俯身,将黎宝因慢慢抱进怀里,两个瘦削的身躯拥挤在寒冬里,互相取暖,又彼此伤怀。
等到啜泣声渐渐止了,良霄方掏出手帕,递给黎宝因。
“这么冷的天,再哭下去,脸要冻伤的。”
见黎宝因接了手帕,她左右环顾,从杂物里挑挑拣拣撑起一把雨伞,塞进黎宝因的掌心。
“收拾下跟我走。别忘了,你欠我五十块钱,又害得我被公馆解雇,以后你要当牛做马,十倍百倍偿还我。”
听到最后一句,黎宝因愕然抬头,“他们把你赶出来了?凭什么?”
良霄见黎宝因总算是有了些生气,故意把话说得直白刺耳,“凭你黎大小姐怒闯裕公馆,凭你得罪了主家的贵客,凭你替工不当值,还到处乱跑。”
良霄拉着黎宝因从泥地里站起来,怒其不争地埋怨她,“真是废物死了,给你机会都把握不好。现在好了,你我都是无业游民了。”
原来,良霄一早就知道她的算盘。
黎宝因眼眶一酸,哽咽着朝良霄道歉,“都怪我,对不起阿姐。”
“又哭?”
良霄皱着眉头,伸手抹去黎宝因眼底的眼泪,察觉她脸颊滚烫,手臂上又遍布伤痕,想到她这段时间的遭遇,还是没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愣着干嘛?自己拿着东西。我那地儿小,塞不了这么多废品,你自己选几样带着。”
黎宝因扫过地上的杂物,最终只拿了一双姆妈亲手做给她的蓝色绒面布鞋,她不撒手地抱在怀里,同两张相框一起,紧紧地贴在心口。
红墙绿藤一路绵长,良霄在前面走着,黎宝因沉默地跟在后头。
良霄走两步,就回头看一次,时不时嫌弃黎宝因说,“脚下长钉子了?拿那么点东西还慢吞吞的?你最好给我振作起来,我那租金贵,跟我住可不养闲人。”
黎宝因带着鼻音答应,“阿姐放心,我会再找事做。”
一路上,多是平常话少的良霄找话题,黎宝因无精打采地应和,偶尔停下来歇一会,良霄也慢下步子等她。
黎明破晓,两个人迎着冬末的阳光往前走,碎金的暖意落在她们的肩头。黎宝因抬起头,街边的黑色栅栏里探出两朵花骨朵,鲜嫩的花枝随风摇晃,滚动的水珠晶莹剔透。
她望着良霄纤细的背影,用袖子使劲蹭了蹭脸颊上残留的眼泪。
不哭了,黎宝因。
她暗暗发誓。
风雨已过,从今往后,她还要更努力地生活,更拼命地守护想要珍爱的东西,她不能再脆弱下去。
黎宝因加快脚步。
良霄停在路口,见她终于跟上来了,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苏州河畔和诸多商铺拥挤在一起的敞亮弄堂。
自从离开福利院,良霄就和良宸一起搬到了这边,小小的房间里放着大通铺,五个铺盖紧挨在一起,条件虽说差点,但距离裕公馆只有三公里多,走路过去不到一个钟头。
黎宝因是常客,因此很熟稔就跟着上了楼。
早晨七点钟,房间早已空无一人。
黎宝因还没进门,就看到地上还摆着两个没来得及塞到床底下的脸盆,床铺上的被褥也都乱糟糟的,唯有靠近窗户的那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彻夜未用。
黎宝因走过去,把布包和行李都靠在床腿边缘,看到良霄正在柜子里翻找干爽衣服,忙转身,从床底拿了水盆,准备去排队打热水,好方便她洗漱。
良霄看到连忙制止,“我自己来,你先把衣服换好。”
放下水盆,良霄从抽屉里捏了把钞票,走开半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黎宝因,语气里满是不放心,“在这等我,我买点药回来,哪也不许去晓得么?”
黎宝因乖乖点头。
等到过道里脚步声终于走远,她试探着推开门,见过道里没人注意,忙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蹑手蹑脚地跑下了楼。
黎宝因自认不算纯良,但也并非完全没有良心。
昨夜良霄恶语相向,是为了激起她的斗志,她都晓得。阿姐为她奔波劳碌,她自然也希望能给她最好的,哪怕帮不了大忙,也不能成为对方的累赘。
一人做事一人当。
不管裕公馆当初以什么理由解雇良霄,起因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