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眉善目的老住持踏进门来,梁祯上前,恭敬地行佛礼。
“坐吧。”
在蒲团上坐下,老住持与往日一样念诵起佛经,低沉的佛音在殿中回荡,梁祯安静听着,轻轻转动着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一直躁动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待到暮色渐沉,老住持才停下诵经,缓缓睁开了眼睛,望向面前心思缥缈的梁祯,轻声一叹:“这么多年,老衲无数次后悔,当初没有将你留下。”
留在庙中清苦度日,也好过去那侯府虎狼之地备受折磨,名义上的母亲觉得他夺了自己儿子的命数,即便梁家都以为他是帝子,十七岁之前的梁祯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那个女人用尽各种阴私手段悄悄折磨他,他能平安长大,已是不易。
梁祯苦笑:“若是留在这庙里,哪还有今日权倾朝野的昭王,如今这样也未尝不好。”
“梁施主必不想看到你这样。”
梁祯闭了闭眼睛:“我爹……他就当真不恨吗?安乐侯府为了前程荣华,将他献给皇帝,硬生生拆散了他和父亲,他就一点都不恨吗?”
老住持淡道:“恨有何用,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狗皇帝已死,安乐侯府再无出头之日迟早要落败,谢氏……”
“谢皇后之子如今已是当朝皇帝,还是你一力推上去的,你又为何非要如此,错的是谢皇后的兄长,并非谢皇后,当年她是真心想要放你爹离开,是那位谢国公擅作主张将你爹逼上了绝路,谢皇后还在世时,一直对这事抱有愧疚,自觉害了你爹和那个孩子,屡次来佛前忏悔,她是真正心善之人,小梁施主便是要报复,也不该牵连她的孩子,前尘往事已了,你又何必再执着,无非是苦了自己。”
梁祯微怔:“我既已助他登上了皇位,又怎会想要报复他,只是他不信我罢了。”
“信任二字,重若千金,本非易事,你也并不信他。”
梁祯叹道:“……他与我一样,都是孤立无援之人,不敢轻信他人。”
老住持沉默,片刻之后,再次闭眼诵起了经文。
第九章白费心思
辰时未至,马车停在乡野田舍不起眼的茅庐外头,祝云?u由高安扶着自车上下来,院中正在做打扫的小厮见着他“啊”了一声,扔了手里的笤帚慌慌张张地转身跑回了屋里去。
片刻之后,鹤发苍苍的老人领着全家老少出门来,诚惶诚恐地跪在了祝云?u面前:“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老师平身吧。”祝云?u走上前去,弯腰亲自将人扶了起来。
一刻钟后,俩人于书房相对而坐,面前是两盏清茶,祝云?u扫了一眼虽简朴却不失风雅的房中陈设,淡笑了起来:“老师在这乡间过得可好?”
老人叹道:“闲云野鹤,自得其乐罢了,如今日日含饴弄孙、伺弄花草,倒也快哉。”
“那确实不错,”祝云?u点了点头,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沉默片刻,道:“老师,你可愿意回去……帮帮朕?”
“陛下可是有什么难处?”
祝云?u苦笑:“朕初登大宝,处处受制于人,如今内阁空虚,朝中官员多有二心,能为朕所用之人,少之又少,朕知老师年事已高,本该安养晚年,只是朕实在没别的法子了,还请老师看在朕也跟着老师你念过几年书的份上,回去帮帮朕吧。”
祝云?u回忆起从前,言语间颇多无奈,老人闻言感慨万千:“几年不见,陛下与从前是大不一样了。”
“总要长大的。”
这位老人曾是东宫太子太师,姓曾名淮,是废太子祝云?Z的启蒙之师,小时候祝云?u日日黏着兄长,也曾与祝云?Z一块跟着这位老太师念过几年书。五年前因受东宫巫蛊案牵连,当时的东宫属官尽数被查办,曾淮也被罢官革职,便带着全家老小回了这乡野之地,从此不问世事。
在曾淮的印象里,那位时常跟在太子身后的小皇子一直是活泼烂漫、机灵乖张的,与面前这心事重重、神色阴郁的帝王全然判落两人,如今这样,实在是造化弄人。
祝云?u恳求道:“老师回去帮帮朕吧,朕实在是无人可用孤立无援了……”
曾淮踌躇不决:“草民的官职是先帝罢黜的,如今再回去,只怕会惹人非议,牵连了陛下。”
“这个无需担心,巫蛊案早已平反,老师自然无需再受此冤案所累,早该起复了。”
早在豫王祝云??谋逆被诛时东宫就已经平反,只是昭阳帝不肯让祝云?Z死而复生,自然也不会再任用曾经的东宫属官。祝云?u如今无人可用,曾淮是祝云?Z在来信中与他提起的,这位老先生确实是学富五车、德才兼备的能人,又结交甚广,在文官清流之中颇受推崇,有他在,也可减轻因诛杀张年瓴等人引发的那些争议和质疑。
见老人依旧面有犹豫,祝云?u再次恳求:“老师,就当是看在兄长的份上,还请老师帮朕一把吧。”
曾淮一声叹息,他与祝云?Z有十几年的师生之谊,即便祝云?Z并非是能让他十分满意的学生,最后无辜被冤被赐死也始终是他心中一大憾事,罢了,若能辅佐新帝,也算是聊补遗憾吧。
想通此节,曾淮恭敬跪下身,领旨谢恩:“感念陛下厚爱,老臣愿竭尽所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祝云?u双手将人扶起:“老师快请起,是朕该与老师道谢才是。”
与曾淮聊了一个时辰,祝云?u才告辞离开,回程时一直阴翳着的天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祝云?u令人加快速度,想赶在晌午之前回宫。
天不遂人愿,刚进城雨势力便大了起来,天色愈加阴沉,道路两旁的小摊贩纷纷收了摊,不少店铺都直接关了门。随着一声春雷炸响,瓢泼大雨倾盆而至,最后一丝天光亦被密布的黑云挡住,外头已然漆黑如夜,伸手不见五指。
祝云?u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闷,车子忽然停了下来,高安的声音传进车里:“陛下,前头就是昭王府,昭王派了人过来,请您去府中暂歇。”
祝云?u推开车窗朝外望了一眼,他今日是微服出行,随从侍卫统共只带了十余人,眼下各个都已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马车前边,昭王府来接驾的人正跪在地上,等待他的决定。
短暂的犹豫后,祝云?u应允下来:“那就劳烦昭王了。”
昭王府府门大开,数十提着灯笼的王府家丁随着梁祯鱼贯而出,手中灯笼点亮了昏暗的街道。梁祯走到车辇边,笑望着从车中下来的祝云?u:“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祝云?u淡淡点了点头:“叨唠昭王了。”
梁祯从高安手里接过伞,亲自为祝云?u撑着,祝云?u的脚步顿了一下,对上梁祯的目光,对方笑着与他眨了眨眼睛,话到嘴边祝云?u到底没说什么,与梁祯一块进了王府的大门。
这座王府是昭阳帝亲赐给梁祯的,风水俱佳且十分气派,不像祝云?u之前虽也得封了王爵,只因还未成婚,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有一直住在宫中。天色太暗周遭的景致看不太清楚,祝云?u也无甚兴趣,一路无言由梁祯领着去了他住的正院。
下人给他们奉上茶水,祝云?u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几个袅袅婷婷的美貌婢女,收回时触及梁祯带笑的双眸,轻咳了一声,问道:“昭王怎知朕恰巧路过你府上?”
“知道便知道了,”梁祯笑着反问祝云?u,“陛下微服出宫,又是去了哪里?”
“你既知道,又何必再问。”祝云?u声音冷硬,任何一个帝王被臣下完全地掌控着行踪,想必都高兴不起来。
梁祯识趣地岔开了话题:“臣让人备了午膳,陛下不若留在臣这里用膳吧?”
祝云?u抬眸看了一眼外头依旧黑沉沉的天色,没有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