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3章(1 / 1)

大长公主的声音铿锵有力,说话间,执礼抬首看向帝王:“恐怕就连陛下,也被其蒙蔽了!”

此中是否存在“蒙蔽”之举,各人心中自有分辨,但君王否认瘟疫乃是人为在先,便只能是被“蒙蔽”。

四目相接间,圣册帝俯视着宣安大长公主,开口之际,声音喜怒难辨:“此事非同小可,宣安,你可有证据否?”

大长公主垂眸道:“回陛下,御史台殿院侍御史,宋显宋大人,此番亦随李容一同返京,此刻正在殿外等候传召”

宋显……

圣册帝抬眼望向大开的殿门外:“宣宋显入殿。”

“宣侍御史宋显入殿觐见!”

内侍高唱之声传至殿外,等候已久的宋显略微整理官袍,没有犹豫地踏入殿中。

走入殿内的一瞬,宋显察觉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上一次接受如此之多的目光注视,是他以状元之身踏入朝堂,走向人前之时。

那时的他,是众人眼中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是在帝王与士族的斗争背景之下,将被破格重用的寒门新秀,想拉拢他的人不计其数。

而此刻,那些看向他的目光中,若抛开隐晦的伪装,必将多为不解、惋惜,亦或是出于对他无知之举的嘲讽,乃至奚落。

而这些视线加在一起,尚抵不过最上首那位圣人的绥视

圣册帝看着那道走来的青年官员身影。

这是她钦点的状元公,是她颇为看好的预备大臣,是以她给了这一批年轻人最多的磨练机会,以便快速提拔,并将他们破例置于要处……此番去往岳州,面对宋显的自荐,她也毫不犹豫地点头。

任谁都看得出,只要这位侍御史能够平安回来,她定不吝于再予提拔。

然而钦差队伍初至岳州,礼部侍郎房廷便暗中传回消息,信中言,岳州出了变故,而不听劝阻带头促成了这场变故的人,正是她点头准允前往的宋显。

那日后,宋显此人便没了音信,知情者中,有人猜测他一去不返,有人猜测他身染瘟疫而亡……但事实上,他却和宣安大长公主一同出现在了这大殿之上,站在了她这个君王的对立方向。

是她给的还不够多吗?

她非是不重视人才的昏聩君主,可是这些心思摇摆不定的年轻人,却因种种而辜负了她的培养与提拔。

圣册帝心中难得生出两分怒意,这怒意源于她的信任与施恩被辜负,也源于她所代表着的皇权在某种程度上被轻视甚至是舍弃。

在帝王的注视下,宋显跪身下去请罪:“微臣宋显,奉圣令去往岳州,今无诏擅归,可视为抗旨之举,依法理应重惩”

言毕,他将头重重叩在地上,声音愈高两分:“然臣斗胆请陛下在降罚之前,可容臣言明此行所闻所见!”

圣册帝看着那个尚不懂得掩藏满身孤注一掷之气的年轻人,缓声道:“宋卿只管说来。”

宋显的声音毫不迟疑:“臣等奉陛下之命,去往岳州救治患疫百姓,然而抵达当日,却见韩国公麾下副将闫承禄下令烧杀上万患疫百姓”

“圣人令我等前往,是为挽救万千生民性命而去,臣不敢忘却圣命,劝阻不得,唯有设法带众百姓自安置处逃离。然而即便如此,韩国公麾下副将闫承禄仍率兵行追杀之举,丝毫不将朝廷法令放在眼中,手段之狠毒,实令人胆寒!”

“臣与上万百姓,险些被射杀于汉水畔……幸而于慌乱中,误入沔州界,得淮南道常节使相救,适才侥幸免于一死!”

“臣所言句句属实,岳州上万百姓皆可为此事作证。臣另查明,韩国公令人射杀数千患疫百姓,亦是实情!”

宋显再次拜下:“韩国公制造瘟疫在先,屠杀患疫百姓在后,如今江南西道内外已然民怨沸腾,臣斗胆请陛下为枉死的百姓主持公道,严惩罪魁祸首,以肃此不正之风,以平此滔天民愤!”

随着宋显一气浑成的话语声落下,殿内气氛犹如湖面之上掀起波澜,意外之音不绝于耳。

这意外之声真假参半,他们当中不乏知晓真相者,但也有官员并没有机会知晓事情的详细。

四下议论间,有官员看向宋显,委婉出声道:“扬之,你之所见,乃是韩国公麾下副将所为,其行事或有不妥,但暂时未明全貌,如今乱民四起,或是彼时百姓间起了骚乱,仅为镇压之举也未可知……”

宋显转头看去,那唤他表字以示亲近的官员,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上峰,御史大夫邬顺清。

也是临行前提醒他“到了岳州,行事要格外留意”的人。

宋显明白,对方此时之言亦在提醒,此类提醒或是出自好意和保护,可是,如此好意,出自当朝御史大夫……却只让他觉得悲凉悲哀。

御史本为肃朝纲,为正官风,为鸣不公之事,而非搪塞真相,只为揣摩圣意,明哲保身!

此值炎炎夏日,然而宋显于恍惚间,却觉比之去年腊月远行东罗时更要冷上百倍不止。

御史大夫看着他,眼中情绪繁杂:“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然而定罪韩国公制造瘟疫,却是事关重大,是需要证据来服众的。”

宋显动了动苍白的嘴角,他突然真正明白了,何故常节使不赞成他独自归京,因为他即便能活着回到京师,得以站在这大殿之上,顺利行死谏之举,却也无分毫意义……他的死,同样做不得可以“服众的证据”。

宋显欲言间,宣安大长公主在他前面开口,答了那御史大夫的话:“证据,我带来了。”

不多时,一名与宣安大长公主同来的武将,被宣入了殿中。

这名武将右臂残缺,脸色是大伤大病初愈之后的枯黄。

他入得殿内行礼,先自表了身份,他名罗郑,是此次伐卞大军中的一名副将,身上的残疾是前不久在岳州外,随同肖旻斩杀那数万患疫卞军之时留下的。

他受了重伤险些丧命,虽侥幸活了下来,但已不可再继续从军,便从军中退了下来。

肖旻对李献投毒之举心知肚明,常岁宁便是通过肖旻找到的此人,遂令其与宣安大长公主一同入京面圣。

“韩国公投毒之举确凿,卑职可以为此事作证!”罗郑也跪身下去,道:“韩国公投毒当日,曾让百名负责投石的兵卒将毒物借抛石机投入岳州城内,事后为掩盖此事,逼迫卑职私下处死了那百名兵卒!”

当日他迫于李献之威,奉命杀了那百名士卒,之后此事便成了他心中一个死结。

再到之后,岳州瘟疫爆发,他适才明白了此事全貌……

而与数万患疫卞军的那一场足以逼溃理智的血战,亦成了他的噩梦。

他伤重昏迷多日,醒来之后,本欲归家去,却得知家乡遭了兵乱,老母妻儿皆死于动乱之中那甚至已是近半年前的事了,只是如今才终于传到他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