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阿欢曾经住过的偏殿呆到了半夜,可睡意全无,天微微亮的时候,听见张大监在隔壁急喊着陛下。
我心中一紧,急步便进了他的寝殿。
周尧已经坐起了身挣扎着要下床,神色分明慌张的很,可在看见我进来了那一刻只剩下满身的戾气。
他冷冷的瞧着竟还问我:“你这般好心的守在这儿,是在等朕死吗,等朕死了你便可以去找你西境的心上人了。”
我跪下来:“父兄自小教臣忠君爱民,臣绝不敢有此念!”
他像听到什么可笑的事,突然低低的笑了起来,那笑容狰狞又乖厉:“忠君?你还敢说你忠君,这怕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放过太后从来不是因为你大度,你知道朕把你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要重,你故意引她前去杀你,因为你知道一旦身死朕必不会饶过她,你就是想让朕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让朕的后半生都活在对你愧疚里,活在对弑母的阴影里,这才是你给朕最后的一击对吗?”
他看这般透了,我还以说什么,他又说:“姜嫄,你竟然一直在骗朕,其实你比谁都要恨朕,你一直都恨朕是不是?”
“谷雨和清明都是听命于我,大和尚……”
我犹豫了片刻:“没有骗陛下。”
他突然朝我侧过来似乎想要伸手抓我,可他虚弱的坐不稳,竟一头磕在了榻沿上,惊的张大监忙过扶他,他一把将他甩开了,一手撑着榻厉声问我:“姜嫄,到现在这个时候还想拿这个来愚弄朕吗?你当朕真的拿你没有办法是吗?”
我不敢再激怒他,我伏在地上服软道:“都是臣的错,他们都是被臣逼的,臣回来便是任陛下处置,要杀要打臣绝无半句怨言。”
我听见他在我头顶上方阴森森的道:“要打要杀?阿嫄知道朕对你心,才敢这般有侍无恐与朕说这些。说的这般好听,不就是为了那野和尚吗,他昨天他才入了京,你晚上就进了宫,是约好了一起私奔吧,朕不怕告诉你那野和尚现下就在皇城司,你知道的,边疆大将无诏入京死罪!”
我心中一惊,为何西境半点消息也无,我疑心他在诈我,可我瞧着他乖张又快意的神色,半点不像做假的。
我看着他狰狞疯癫的神色,心里真恨到极点,父兄教我忠君爱民,所以我放下了灭门之仇,替他守住江山,替他平了藩王,赵家祸国殃民,他没有杀,还不许我杀吗,我就是灭了他满门又有什么错呢?
只要我活着,我身边人就会成为掣肘,他永远有办法将我控制在手心里,这憋屈的人生,活的这般累,便不活了吧。
反正都已经走到这条绝路上了,何必再用情假意来掩饰自己了,我站起了身,走到了他跟前,对上他乖戾的目光讥讽道:“你说的对,我恨你,周尧,我怎么会不恨你呢,你是我仇人的儿子,为了让你有兵权,你的父皇和你的母族害死我父亲和二十万无辜的将士。”
第202章 杀了朕就能走了
他沉默了,我恨极了,几乎是朝声嘶力竭的朝他吼道:“我的大哥哥放下了父仇,只为助你登上太子之位,甚至逼反了废太子,就因为你要娶我,大哥哥才会死的,可谁稀罕那个太子妃之位呢,赵家要就拿去好了。如果我的父兄都还活着,三哥和三千死士怎么会被踏成肉泥,我二哥和三十万的西境军又怎会死在西境!可该活的人都没活下来,就我活下来了,我一到雷雨天就发狂,我那一夜杀了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亲卫,他们的父亲跟随我的父亲战死在了平川,多少次在战场他们拼死护着我,没有死在西夷人手里,却死在了我的剑下……”
我颤抖的几乎说不下去。好像又回到哪个可怕的夜晚,我从冰冷的镜湖里醒过来,手上握着带血剑,我的四个亲卫倒在血泊里,是我去西境时,二哥给我精挑细选的人,那是我第一次有自己的亲卫。
“所有的人都在骗我,温纪安在骗我,左右的部将也在骗我,甚至连他们的母亲都在骗我,说是西夷人来了,他们是被西夷人杀的,不是我杀的,可我知道不是,那剑伤是我的剑留下的,杀人该偿命啊,可我苟活到了现在,因为我要杀光西夷人,我要灭了赵氏一族的人。”
我问他:“如果是你,你不杀吗?”
他垂了眉,不看我。
我看着他大笑起来,说出我憋在心底已久的话:“周尧,我没有将你的父皇拉出来鞭尸,没有将你的母亲凌迟,更没有让你死在北地便已是我最大的仁慈了!成王败寇,我输了,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你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他眼里的戾气消失了,看着我只剩下惊慌和无措,颤抖的朝我伸出了手,唤我阿嫄。
我退了一步,朝他跪下大拜,心里是尘埃落定的痛快:“我若只是你的臣子,便是你辜负我,辜负我姜家,是你欠我的。我若只是你的妻,便是我辜负了你的一片情意,是我欠你的。现在我们扯平了,你不要恨我,我死了也不会恨你,你做个好皇帝,不要辜负那么多因为你死去的人。也求你放过温纪安放过我的亲卫们,这事跟他们没有关系,姜家在清河那些所谓的族人,其实早就出了五服了,跟他们更没有什么关系,陛下要将我凌迟也罢,将我五马分尸也罢,我都认了。”
我许久才听到有窸窣的声音,我听见张大监说陛下慢点。
听见他在头顶上方喝着叫张大监滚开,我听见有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有一双手搀着我将我扶起来。
他问我:“当日阿嫄来北地救朕,朕以为你已经原谅朕了,原来阿嫄竟还是那般恨,朕说过,阿嫄若要朕的命,现在也可以给你,可若是阿嫄想自戕解脱,那便要想想温纪安想想你的亲卫,你活着再难,朕也不许你死。你想离开也很简单,杀了朕就能走了。”
我长叹了一口气:“我不走了,陛下把他们放了吧,我也不会自戕,也不会弑君,可我也不想再看见陛下了,你把我丢在冷宫也好丢在寺庙也好,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第203章 看着便让人生厌
狗皇帝没将我丢进了冷宫,也没送我进寺庙,而是让我留在朝阳宫。
服侍的还是原来的内侍,连他身边的赵姑姑都拨来给我了,但我的人一个也不在。
他也没有收我的令牌,门外更没有大批的守卫,我好像还是可以来去自如,但是我知道走到哪里都没有用,我还是要回来,除非周尧死了我才能自由。
知道我在朝阳宫,内阁的重臣们要来见我,我一概拒了,对外只称病,连江妃和大皇子都挡在了门外,院正仍旧每日会来给诊脉,我也没问过他开的什么药,反正死活也无所谓了。
我问他周尧怎么样了,他红着眼睛与我说陛下昨夜咳出了血。
我让他转告周尧:他不配死,他得活着把这天下担起来了,他若死了我立刻离开朝阳宫,我不会再替他担着了,他别再做梦了,而且你每天也给我开着大把药,我未必也就能好了。
周尧是数十万人舍弃了性命换来的君主。
我问过二哥,为什么大哥哥会选周尧,他说过去的十几年暴政饥荒还有不断的天灾,朝堂上官员结党乱政,穷奢极欲,而外面到处是残兵悍匪,内乱不断,百姓人吃人,已是塌了半边的江山。
他说他曾想过挥师南下,反了这江山,可他一动,西夷人的铁蹄会踏碎大晋山河,天下会比现在更惨,他们都认为周尧会是雄主。
我从来不想要周尧死,我甚至可为了他去死,天下百姓盼着富足安定的日子,满朝文武盼着天下中兴,若他是因我而死,天下的臣民都会怪我,史书上也会痛骂我,我只是没法不恨。
太医跪在我的跟前:“陛下是心病,只有娘娘能治。”
我让他滚了。
赵姑姑每日都会在饭后端了药上来,一同上的还有一串糖葫芦。
她说宫外我最爱的那家铺子买的,她还说陛下自小就记得您爱吃哪个御膳房师傅做的糕点,记得您爱吃那京城哪家酒楼饭食,更记得您爱吃那家铺子糖葫芦。
他还知道我刚回京里总爱盼成九美公子在京城走街串巷,逗鸡引狗的,她说狗皇帝还知道我与一帮世家纨绔厮混,招惹了西家糖水铺子和东家酒肆的姑娘,她们哭着求着要嫁给您,也是陛下给寻了好人家。
她还说您自西境入了京,三不五时的称病不朝,陛下下了朝常常微服出宫,他吃您吃过的饭,喝您喝过的酒,去您去的教坊和戏园子,您看的是美人,可他看的是您。
我没有应她的话,也没有反驳过她,任她在我的身边絮叨。
太医开的药里想来是有安神的作用,我每日睡的时间极长,醒来便磋磨着棋局,好大冬日干燥,未曾有过雷雨,只有一直没有这过的雪,还有雪里的红梅。
说来也奇怪,从前我在宫里半分都坐不住,狗皇帝说我属跳蚤,可如今我琢磨着败在小和尚阵下的棋谱,能自得其乐的从早坐到晚。
最早教我下棋的是父亲,再后来是二哥,起先我赢不过他,等到他死的那一年,他已经下不过我了,但我下不过小和尚,可小和尚说不是我下不过他,是因为我心没有他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