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小声提醒他:“和李医生约的是晚上七点。”

陈若渴说好。

车子开到写字楼大厦。心理咨询室在十六层。陈若渴坐电梯上去,咨询师已经在诊室等他。诊室里铺着厚地毯,漂亮的落地灯,旁边有一张小单人沙发。咨询师笑着和他打招呼说:“电影我也看了,非常喜欢。”

陈若渴笑笑。他躺到单人沙发上,盯着墙面上的奶白色墙纸发呆。他说:“我最近回家,发现水族箱里的鱼死掉了一半。阿姨说她有好好喂食。我就让大卫重新买了几条放进去。但是,一直放,一直也会死。我有时候夜里想守着它们。”

咨询师做着记录,示意他继续往下说。陈若渴停住了。他说:“我有点怕。”

咨询师问他:“怕什么?”

陈若渴说:“又再经历一次这七年的事。演戏本身没什么。演完之后,作品面世,每个人都会来评价我。我有时候希望,我是霓虹鱼,待在水里就行,活不过一个夏天也没关系。”

过几天,陈若渴又要陪着导演带《牡蛎》出国参加电影节。他睁着眼睛等待着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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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斯成长在一个怎样的原生家庭里?现场有记者问。导演回答说:“不一定是没有爱的家庭。可能只是不会表达爱的家庭。而且那样一个家庭,他都早早失去了。所以最后,他甚至会荒谬到去暗恋一个已死之人。”

陈若渴坐在酒店餐厅吃午餐的时候,想到导演上午的答记者问。餐厅的落地窗望出去是珍珠湾,非常美。陈若渴久久坐着,但是没动刀叉。

他想,也可能是奇斯实在是没有机会表达。他的爱人已死。所以他最多只能守在她身旁而已。

何家好前几天有忽然给他留言说:电影真的很好看。

陈若渴一直在活动现场,看到那条留言已经是半天以后。他回了何家好谢谢。何家好没再回他什么。他有时会想象何家好在百好饭店的收银台做什么,在后厨做什么,或者只是在二楼的办公室休息。

陈若渴没来由的,拿起手机,加区号,拨了百好饭店后厨的座机电话。电话响到快挂断。何家好接起来,气喘着叫道:“你好,请问订餐吗?”

陈若渴忽然感觉阳光好明媚,他轻声叫:“何家好...”

何家好那头太嘈杂了,他捂着自己的耳朵,问:“请你再重复一遍。”

陈若渴说:“何家好,我想吃你做的面。”

第15章 牡蛎(二)

《牡蛎》大火之后,来百好饭店打卡的人特别多。饭点过来吃饭的人甚至要在门口等一个多钟头的队。何家好在店门口摆了两排等候位,让收银台的服务生源源到门口发号子。

何家好忙上忙下,走过大厅的时候忽然看到高挂在墙上的剧照,然后想起来,陈若渴说好要过来吃他做的面,但是一直再没来过了。

何家好忙完之后,靠在二楼的旋转椅上搜索陈若渴的最新访谈。陈若渴穿着件简单的卫衣,配灰色工装裤,坐在对谈者对面。那期节目叫《全民偶像的转型》。从《杀死谣言》到《牡蛎》,陈若渴的演技从青涩自然走到了另一种沉淀的阶段。对谈者问他怎么想。陈若渴说:“我是觉得,《杀死谣言》里的角色和《牡蛎》的角色, 都是一部分的我。只是现在我更接近《牡蛎》而已。”

陈若渴剪过头发,做了一次性卷。他的头发本身有点自然卷。何家好很喜欢玩他头发上的卷。陈若渴现在坐在屏幕里面,没有坐在他的沙发上了。

何家好认认真真地听着陈若渴的回答。看完那个视频,他又要下去忙。那样日复一日。

周末回家,刘美兰又和他提起再婚的事。刘美兰问他:“或者是,你和小满妈妈到底能不能复婚啊?我看你们两个好得要命,也不知道为什么离婚。”

何家好觉得好笑。一开始他要娶安楚楚的时候,刘美兰每天哭闹,觉得安楚楚配不上他。何家好说已经有孩子了。现在他离了婚,刘美兰觉得安楚楚明明不错。

何家好低头吃饭,没回答她。他从小是那种乖得要命的小孩,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长大一点才发现,这个世界上很多大人自己都没活明白,说什么错什么。

刘美兰还在问他:“那你到底喜欢怎么样的啊,何家好。”

电视机放着夜间新闻。何庆国在沙发上摁遥控板调音量:电影《牡蛎》获韩国釜山电影节新浪潮奖提名。导演和陈若渴坐在领奖台底下。

何家好看着电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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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奖最后得奖的那部作品陈若渴在电影节现场看过,是一个街头混混和一个陌生失智老人之间的故事。

晚上,大家一起去庆功宴。十月的釜山,天气还算舒爽。陈若渴脱了西服外套放在手上,跟在人群后边走进一间清吧。他们要了二楼的大包间。大卫跟着陈若渴闷坐了一会就自己跑下楼玩去了。陈若渴喝着一杯鸡尾酒,西柚味的,酒精含量几乎是没有。但他真的不会喝酒,喝了几口还是上头,手臂上起了粒粒酒斑。

导演撞进包间,捏着一杯威士忌和卡座上的人碰一圈,在陈若渴身边坐下了。导演问忽然问他:“陈若渴,你这辈子到目前为止做的最出格的事情是什么?”

陈若渴还真的仔细开始想,他捏着自己的手指,头晕乎乎的,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他和何家好第一次上床那个夜晚。那样两具青涩的、原始的身体。陈若渴的脸更红了。

导演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了一颗糖,放到陈若渴手掌心里,说:“看过《东邪西毒》吧?忘掉烦恼事的‘醉生梦死’,尝尝看?”

陈若渴呆呆看着手里的糖,中间是掏空的,像小时候吃的哨子糖。陈若渴问:“忘掉烦恼事?”

导演醉得嗓门比平时大了一倍,叫道:“对啊!”

陈若渴说:“我在吃药。”

导演还是那句话:“吃了不会死的啦,怕什么。”

那个夜晚,他们结束电影节已经很晚。后面的聚会一直持续到凌晨一两点。包间里或站或坐着一大群醉鬼,荧幕上寂寂地放着法国黑白电影。导演站在正中央念奥登的诗。陈若渴觉得头很晕很晕。大卫跟着警察上楼的时候,推开门,包间里就是那样一幅场景。台子上还散放着五颜六色的哨子糖。

大卫一脸慌乱地扒拉开其他人,跑过去拉陈若渴。陈若渴茫然地望着他,问了一句:“要回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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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好是在清早便利店婆婆的电视机里听到的早间新闻:《牡蛎》剧组成员疑涉毒,电影被下架无限期禁播。

何家好挤到了电视机边上,但新闻播报很快过去了。婆婆和他打招呼问:“小何去上班啊?”

何家好嗯了一声,顾自己走了。

整个早晨,何家好都能听见周边的人在讨论这件事。《牡蛎》剧组的合照还高挂在饭店厅堂里。副店长来问何家好是不是应该先拿下来。何家好低头理着手头的票据,就当没听见。

下午,何家好上楼休息。他大致浏览了一下新闻,陈若渴也被牵涉其中,正在接受调查。这两天剧组都会回国,后续怎么走流程也还不清楚。何家好捏着手机,犹豫了许久,还是给大卫发了讯息。

那天饭店的生意明显不比前几天了。人流锐减后,附近的老顾客才终于挤得进来吃饭。何家好去接何小满的时候,还有认识的妈妈叫着:“前两天根本排不到百好的号子。”何小满咬着自己的手指,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上手工课的事。何家好有点心不在焉。安楚楚加班,他抱着何小满回饭店简单吃点晚餐。何小满埋头吃饭的时候,何家好的手机响了一声,大卫回复他:“他没吃。”

何家好感觉闷在胸口的气稍微顺了一点。大卫又紧接着发过来了一句:“但是他现在状态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