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惊醒了。

一晚上做梦都让他不安分,醒来之后他恍惚地望向窗外,本来以为自己根本没有睡多久,却没曾想天竟然已经亮了。

钟缺拿过手机一看,已经是上午八点半。

他急忙地下了床洗漱,穿好衣服之后出门,发现鹤泾也刚刚从屋内出来。

“你也出来了。”鹤泾说,“我刚想去叫你呢。”

钟缺说:“刚好八点半醒了,想着你应该也起来了。”

“走吧,去吃早饭。”鹤泾笑了笑,说,“听说这家酒店的早餐还不错。”

钟缺知道鹤泾这是想让自己放宽心,于是牵起嘴角也笑了笑,说:“好。”

但他嘴上这么说,表情这么做,实际上根本没办法放平心态,一是还有些担忧他妈的身体状况,二是有着一种“近人情更怯”的情感,毕竟七年没有与她相见,他也会有一些不知该如何与她开口的害怕。

这两种情感杂糅在一起,让他根本吃不下什么东西,只胡乱抿了几口粥,就把勺子给搁下了。

鹤泾抬眼看向他,能够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便也胡乱吃了几口东西,把筷子一放,对他说:“走吧。”

钟缺愣了愣,说:“你不必......”

“没事。”鹤泾起身,说,“我要是饿了,待会再去我家楼下那边买点东西吃。现在,就先回你家去看阿姨吧,她刚出院。”

钟缺抿了抿唇,最终道了声谢。

然后他们就坐了车,去往了钟缺七年都未曾回来的地方。

这里的道路还是和以前一样,红绿灯七年如一日地指示着车辆的来往,拐角处的店子竟然还在那儿,屹立不倒,只是旁边的生鲜店关了,换成了一家装饰精美的蛋糕店,钟缺在车内透着车窗远远地望着这一切,觉得它们十分熟悉,又很陌生。

他走进单元楼里,按下了电梯。

然后电梯把他们载到了家门前。

钟缺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看着这扇七年来都没有更换的门,一时之间竟然愣了神,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忘记了。

还是鹤泾推了推他,说:“敲门吧。”

于是他抬起手,机械地敲了两下门。

“谁啊。”一个女声从门内传来。

“是我”两个字卡在钟缺的喉咙处,上不去也下不来,活脱脱成了鱼刺一般,让他如鲠在喉。

然后门就开了。

开门的人并不是钟缺的母亲钟有,而是鹤泾的妈妈鹤船。

“钟缺?”鹤船惊讶地看着门外的人,叫出了声,“你终于回来啦?”

几乎是立刻,客厅里面传来一声杯子打碎的声响。

钟缺被这一声砸醒了灵魂,踏进了屋内,站在玄关处,与客厅里坐着的女人四目相对。

离家出走后第两千六百三十一天,钟缺终于再次见到了她。

也许是刚做完手术的缘故,钟有的脸色很憔悴,钟缺在那一刻几乎没有认出她,那个过去在他印象中永远意气风发、风风火火的女人,那个永远强势、永远像钢铁一样坚强的女人,此时此刻竟然如此瘦损,黑发里已经夹杂了不少白发,整个人都显得苍老了许多。

他鼻子一酸,眼泪几乎又要夺眶而出。

鹤泾扯了扯鹤船的衣角,母女俩就知趣地从这里离开,还善解人意地帮忙关上了门。

钟缺走过去,蹲了下来,将自己的视线与钟有齐平起来,喊了声,“妈。”

钟有已经哭了,她看着已经长大的钟缺,过去七年,她无时不刻不在后悔着过往的事情,每一次钟缺的电影上映,她都会去电影院无数次地重刷他的电影,而这一次,她终于可以亲手触碰到她的儿子。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钟有说,“是妈妈的错,妈妈不应该那么说你。还有以前的事情,是妈妈和爸爸不好。”

钟缺几乎是立刻转过身去,失声痛哭。

那些他过去等不来的抱歉与内疚,竟然会在七年之后得到,他觉得难过,更觉得可笑。

他感谢钟有的付出,懂得钟有的辛苦,他爱她,想她长命百岁。

但他其实也很想告诉钟有,这么多年,他的那些痛苦,已经成为了一条不断治好又不断被豁开的疤痕,它生长在自己内心的最深处,已经无法彻底愈合。那些无数个痛哭流涕、感到难过的夜晚,不会因为她生病了、并且向他道歉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这些话他不能说,也不会说。

他只能自己一个人消化完这些复杂又矛盾的情绪,然后再转向钟有那边,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妈,好好养病。这几天我陪着您。”

“好,好。”钟有终于笑了笑,说。

钟缺坐在那儿陪钟有又聊了一会儿天,钟有便困了,说要睡一会儿。钟缺扶着她进了屋,将她身上的毯子盖好,这才从她身边离开。

他在客厅的茶几里翻找出钟有所说的病历,对着手机里自己做的功课以及鹤泾搜集到的有关肺癌EGFR19突变的情况,一点一点地了解着钟有的病情。

没过多久,鹤泾和鹤船就从外面回来了。

“怎么样?”鹤泾问他,“还好吗?”

钟缺捏了捏眉心,说:“她说手术完之后没发现什么异常,除了总是有些犯困。我查了一下,靶向药的副作用很少,医生也是这么说的。现在只能希望我妈不会对它产生耐药性。”

鹤泾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了。”钟缺忽然想起什么,说,“钟溯呢?”

他已经不想再称他为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