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大了,老爷子的思路钻到了奇怪的点,从一开始错到尾。”蒋奕苦笑,“奶奶知道这事儿,却不知道这是个错误,她想在有生之年看看,跟我提过一次,我实话告诉她了,她不信。
“那份资料如果是正确的,可以做很多事,玩儿歪的邪的很容易。奶奶一向认为我随时能变成高智商罪犯,所以对这件事很紧张,所以,找人盯过我不短的时间。”
乔若蹙了蹙眉,“让奶奶亲眼看看不就得了?”
“看了她也不见得信。”
“怎么可能不信呢?”第一次,乔若对祖孙两个都有点儿无语了,“亲人之间,有些话掰开揉碎说出来,误会就化解了。奶奶爱你,打心底心疼你,你好好儿跟她谈,她不可能怀疑的。可真是的,你不是很擅长分析人的心理么?怎么连亲奶奶的心理都不懂?那是她一个心结,你既然经手了,就有责任帮她解开。”
“……”道理谁都懂,但落实的话,一想就头疼。蒋奕将车靠边停下。
越是至亲,有些事越是难办,尤其奶奶跟狐狸精似的,事情又关乎爷爷的失败,他说话时一个字出错,都会闹得不欢而散。
乔若想得到他为难的点,在车里翻找一下,寻到烟和火,取出两支,给彼此点上,又弄了个简易烟灰缸。
手中的烟剩下半支时,蒋奕坦率地跟她说:“在奶奶心里,爷爷的才华是她毕生仰慕的,在我考虑,她不大能接受爷爷的失败。”
乔若转一下指间的烟,语声徐徐:“学术研究,有很多需要付出很多年,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爷爷自己已经知道白忙了,不然也不会留给你。
“老爷子的意思,应该是你有机会涉足他学术领域的时候,从他的失败中吸取经验有时候,失败的例子带给人的好处,不比成功的果实少。
“奶奶早相信你说过的结果了,不然怎么会一心一意地盼着你结婚为我们忙这忙那?她只是在等你再次敲定之前说过的话,不会有乱八七糟的心思。
“蒋奕,奶奶对你,曾经或许会为了已故的老伴儿纠结,不知道该怎么着,但现在,关于你的事,她都会无条件地信任你,原因还是那句话,她爱你,需要你。”
语毕,弹一下烟灰,深吸一口烟。
亲情的爱和夫妻之间的爱,有共同点,也有诸多不同,这是历经两世的她耳闻目睹太多知晓的,而身边的男子,毕生的缺憾是亲缘浅薄,二十多年走过来,最爱的母亲早早离世,曾希冀过父爱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只剩下年迈的祖母。
他能对多少人的心理一眼看穿,对祖母却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怕怎么做都会带来伤害,索性搁置。
他情愿祖母误会他吞掉祖父的成就,也不想祖母面对祖父失败的结果。
他有着不为人知的善良、脆弱的一面。
越想越心疼。
乔若将烟摁熄在简易烟灰缸里,拥抱他,“蒋奕,这次听我的,你拿出诚意跟奶奶说清楚。往后我们好好儿跟奶奶一起过日子,争取让奶奶做过名符其实的老寿星。”
蒋奕心里酸酸的,又柔软得一塌糊涂,“好。”顿了顿,说,“乔若,我爱你。”
乔若更紧地揽住他,“Ditto.”
。
除夕的下午,蒋家老太太的书房,祖孙两个进行了一次谈话。
蒋奕将祖父的学术研究记录交给祖母,“奶奶,上次我告诉您的是实话,我以母亲的名义发誓,如果骗您,往后诸事不顺、疾病……”
“闭嘴!再说我就要打你了!”老太太眼中闪着惊痛阻止他。
蒋奕欠了欠身,“对不起,我不擅长应付这种事,知道让您相信我的方式有限。”若若让他跟奶奶谈,可从何谈起?还是直接来吧,诚意是真带上了。
“胡说八道。”老太太仓促地擦一下眼角,走到他座椅前,温柔地拍拍他的肩,“我信,早就知道是这样了。第一次说到这事儿的时候,我的确接受不了,被感情左右了,这情况,等你跟若若结婚之后,迟早会明白的。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找人监视了你不短的时间,阿奕,别怪奶奶,好不好?”
“那是应该的,我从没当回事。”蒋奕站起来,毕生第一次,拥抱祖母。
老太太潸然泪下,手一下下拍抚着他的背,“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蒋奕近乎笨拙地安抚片刻,给祖母拭去脸上的泪,“资料全是爷爷的手稿,这些年我已经看得能倒背了,往后您收着。研究结果的确失败了,但给我的益处不知道有多少。奶奶,真的对不起,爷爷一直在用这种方式陪着我,我应该早一些跟您说明白,让老爷子更进一步地陪着您。”
老太太再度落泪,小孩子似的,无声地哭起来,手则寻到蒋奕的手,紧紧地握着。
她算是毕生掐尖儿好强的人,学业有成之后,在涉足的领域风光了一辈子,正如她的丈夫。
丈夫先一步离开尘世之后,有那么几年,她根本不能接受阿奕说的他的失败,别说这事儿了,哪怕谁说她丈夫一个字的不是,她都能记仇很久。
但是,随着岁月有情亦无情地流转,该释怀的早已释怀,该接受的也已经接受。
她只是拉不下脸,主动跟阿奕说,你爷爷最后一项研究
失败就失败了,我接受了。那孩子平日里的德行,根本不给她机会和勇气。
再怎么着,她也是祖辈的人,又实打实端了一辈子架子,哪儿弯得下那个腰。
不论如何,这件事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午夜梦回时都会担心,她的阿奕会不会因为被监视许久恨上她,会不会早已跟她离了心。
那份担心,扰得她一度乱了方寸,狠不下心把碍眼的儿子一家撵出去,怕这样做了之后,阿奕心里舒坦了、再没了心结,反倒会漂洋过海到别处。
她对阿奕,爱、愧疚了这些年,早已不自知地生出依赖,与他相隔万里难再聚的事,只一想便已心头抽痛不已。
所以,她自私了糊涂了数年,纵着儿子一家在眼前横三竖四地蹦跶。
万幸,阿奕回来常住后,与若若有了来往,两个人都傻乎乎地把来往的理由往她身上找补,又在往来过程中不自觉地生出默契。
局中人不懂,她却看得穿,因此联想到了无数关乎未来的最美的憧憬,为着那份余生的寄望,有形无形中竭力促成。
结果已不消说。
她先前的那些挣扎纠结早没影儿了,本打算等乔若风风光光过门后,找个机会跟阿奕说的。
却不料,他先一步面对。
她最多的情绪是感激。
这孩子自幼披着风雨前行,这一年之前,运道给他的只有背叛、放弃、最残酷最孤独不过的生涯。
他从未诉一句苦,到如今,却要她原谅,一声声地说对不起。